小的时候,家乡到处是池塘,多为人工挖出来的。在低洼存水之地开挖,这项劳动要在冬春里进行。农忙结束了,生产队长领着社员不是去挖河开沟,就是造出一个个池塘子。
洼地的土被翻上来,堆在原来的盐碱地上,土壤也改良了,抗旱能力增强了,庄稼人有个好收成。但寸土伤人,挖出的池塘是重整河山最小的影子。
我的家乡在苏北,处于废黄河的地域,黄河每一次决口,不是黄沙铺地就是留下一望无际的盐碱,白茫茫的一片。
洪水退下,人们重新找回家园。池塘保留着村庄原有的倒影。
池塘像井一样,需要淘沙去淤,沤了一年或几年的塘底的淤泥,如同肥料一样有着养分。冬天水退了,塘底露出来,或者将水抽尽,留在村庄没有到远处去挖河的男女劳力,主要工作就是抬“汪淤”。这些塘底的黑泥被抬到岸上的田地里,一兜兜黑泥从水底抬到田里,像无边的一口口黑碗反扣在那里。
这些冬天的一个个小土堆,竟成为我逃学的避风港。
我害怕上学,从家一出来,母亲就拿着柳条在后面抽着我,把我赶到学校。看着我去上学,母亲就去生产队抬汪淤了。从家到学校有大半里路,这一路上,茫茫的黑土堆就是我的掩体。
我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闻着带有鱼腥味、水草味的黑土,有时还能看见一些蜗牛壳、蚌壳。
寒风呼啸,谁能想到,一个逃学的孩子趴在无边土堆,像一座座小坟边那样茫然、隐蔽的苦难呢?我趴在冰凉的地面上,时常用冻僵的小手去抠身边的淤泥。又一次从黑黑的淤泥中抠出一个冬眠的泥鳅。它包在黑土里,好像还有气息。这不是一条死泥鳅,这是在寒冬里做梦的生灵。后来,我还挖到过一条小黑鱼。黑鱼是传说中可以成精的生灵……
每一个池塘都有传说,不是出怪就会有精灵。我门口的池塘几百年前就有,父亲说它直通海眼。塘子很大很深,人叫它官汪。
池塘有生养,鱼虾龟鳖、蛙鸡野鸭,还有满池的莲篷……在土地被无穷地折腾到不长庄稼的岁月里,一个个汪塘仍然保持着它的生命力。那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在俨然是“避暑胜地”,一拨大老爷们常常会带着孩童“泡”在水里那是一种让人时常回味的快意。
现在无法想象一座座莲篷高升,红荷花白荷花衬着飞盘一样的绿叶,我摇着小船去采莲,莲子和藕亭伸过头顶。水面被遮掩起来,人仿佛就在天上一般。而淤泥之下生长着无比纯洁的白藕。别的地方莲藕都长着九孔,只有家乡的藕是十个孔的,好像多个窍门,十全十美。
碧莲之下的碧波是那么清澈,却无法见底。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一条人工河穿过我门口的池塘向东流去。一座座池塘消失了,被河流穿肠而过。莲花,鸡头,包括鱼虾一点点地消失,最后到了只剩下一张空网。池塘在河流的串连中迷失。
造纸厂的黑水从河流里排下来,寸草不生,连夏天洗澡也不可能了。官汪永远地消失,河水被乡镇水利站控制。开闸放闸,每使用河水都要先交水费。乡村的旱田全部改成稻田,一条河轻易地就被抽干了,往昔的池塘也露出底子。所有想像力都像车辙里的鲋鱼,干巴巴的,脏兮兮的。河流成了污水和垃圾的排放通道。
沿河边的一个养殖场,养鸡鸭猪羊的专业户,就近取水排泄,污染了一条河流,最终让水变黑变死的是县里的造纸厂、化肥厂。
后来县里这些厂子倒闭掉,河水才复生还阳。好钓鱼的老点子钓到一条鱼高兴得逢人便说:“水里有鱼啦,有鱼啦!”
而几十里外的外乡的一条河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那里建设一个化工园区,河水污臭,栽下去的水稻都死掉了。因此,我更加地怀念池塘。那是独立的一方方原生世界,珍藏着我的小生活。
这地方其实是一个拥有两千多年故都的所在地,康熙年间一场地震连带着黄河决口,将城池吞噬,整个废墟至今仅留下一口池塘,似乎映现大城的一丝余影。
怀念池塘,更怀念村里的人。他们在大田里种藕,藕地里养上鱼。几亩藕地,荷叶玉立,鱼儿游动,就形成一亩亩浅表性的池塘。我家的水田也埋下藕,我种下的不是经济,而是一种诗意和回忆。
听说几百里外有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妇以池塘为生,养鱼打鱼过日子。平静的水面下,老人的池塘里竟然发现了几乎绝迹的猪婆龙。老人和猪婆龙相依为命,为了保护猪婆龙不被偷猎,老人像待亲生孩子一样对待这个客人,涌起全部的“护犊”之情。奇迹就是这样在池塘里发生的。猪婆龙仿佛从天而降,来陪伴至善良而又孤独的老人。
自然生态才是人生的根本。
我们的村庄有一所小学。学校里也有一口池塘。有很长时间,人们见鸟捕鸟见物逮物,连同青蛙、蛇都在收购和买卖。
为保护鸟类,村小学组织学生建鸟窝、搭鸟箱,让无处可逃的鸟在校园的池塘边落脚。冬天来临,孩子们从口中省下的饭食撒得一地,放在鸟箱子里。孩子们的爱好也感染着大人的兴趣——这就是一种移风易俗呵。我们的村庄也渐渐听懂了鸟语,正像“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了个大绵羊”一样有福了。
让大人们奇异的是——怎么单单就我们村的庄稼地里虫子出奇地少啊。那些懒鬼们从来不打药竟也没被虫口啃完!——咦,外村外庄的树叶被虫啃得光秃秃豁牙露齿的。我们这地是块宝地?
其实功臣是鸟,鸟以害虫为食。鸟从虫口里救下粮油棉菜。喷施农药的效果,只不过像是大涝之年打捞上来的坏年景罢了。是鸟儿们止住了害虫泛滥之势。
那些鸟群绝迹的村庄有祸了,庄稼的防虫治虫都要靠农药了。
不是鸟啼花香就是声声哀鸿,鸟类的叽叽喳喳、啼叫、呢喃,是一种多么大幸福和祥和呀!
爱,挽留了最后的鸟迹。乡村现出高贵的翅膀,以及食害灭灾的鸟嘴。是鸟驮起土地的收成,避开灾祸,袅袅着祥瑞的空气。
那不是一种幼稚病、一个童话。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天空和大地的景象。爱,在大地上必结出果实。
爱飞翔的是心灵,爱画下的是泥土。孩子们在行动。几个内心和雏鸟一样试飞的小孩,用土生土长的笔,画出她们眼中鸟的飞行和啄食害虫的景象。睢宁儿童画多次获得国内外儿童画比赛的金奖。
在土中,那不是鸟儿带领她们找到闪光的金子吗?
后来,在北京一个展览馆里,我还看到过这些儿童画呢。
大片的鸟群聚焦在池塘边叽叽喳喳地歌唱着、飞翔着,望着水里的另一方小世界……
(李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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