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从自然走向文化，从孤独走向群体，从安定走向活动。前者如木之根、水之源，后者如木之枝、水之流。若文化远离了自然，则渐趋枯萎;若群体泯失了孤独，则渐成空洞;若活动损害了安定，则渐感怠倦。

　　乡村代表着自然、孤独与安定，城市代表着文化、群体与活动。乡里人无不羡慕城里人，乡村也逐渐城市化。人想摆脱自然，创建文化，把孤独投进群体，在安定中寻求活动。但这有限度，如树木从根向上长，水从源向前流，但若拔根倾源，则枝萎流竭。人的心力体力智慧情感意志气魄，都从自然中汲取，从孤独安定中成长。人挟着这些心力体力智慧情感意志气魄，才能创建出都市，在群体中活动，创造出文化，上进向前。但若与自然太隔绝，人的心力体力会逐渐衰颓。人在群体中，易受感染模仿，却湮没了个性。职业不安定，乃至居处不安定，在活动中会逐渐感到匆忙敷衍、勉强和不得已，因此精力不支，鼓不起兴趣。于是向外求刺激找兴奋，乃至于神经过敏心理失常，种种文化病皆因违离自然，得不到孤独与安定而起。

　　乡里人走向城市，带着一身的心力体力，怀抱着满腔的热忱血气，运用智慧情感意志气魄来奋斗，来创造。他能忍耐应付，生活紧张进取，但精力被消散。城里人走向乡村，轻松解放休息遗忘，生活返祖逃避，暂时不需要意志与气魄，不要紧张奋斗忍耐，精力得到养息。在他那孤独与安定中，重与大自然亲接，渐恢复心力体力。

　　人不能没有文化、都市、群体与活动，但更不能没有自然、乡村、孤独与安定。最理想的人生是从大自然中创造文化，从乡村里建设都市，从孤独中集成群体，从安定中寻出活动。若在已成熟的文化，已繁华的都市，已热闹的群体，已定形的活动中讨生活，那只是挣扎;觅享受，只是堕退;问前途，只有毁灭。想补救，只有重返自然，回到乡村，在孤独的安定中另求生机，重谋出路。

　　人类文化之最大危机，莫过于城市僵化、群体活动僵化。大都市易于使城市僵化，严格的法治主义易于使群体僵化，近代托拉斯企业资本势力之无限集中、机械工业之无限进展易于使工商业活动僵化。此乃近代文化之大隐忧。

　　百万人喧嚣混杂的大都市使人再也感不到孤独，再也经验不到安定。在资本主义绝对猖獗之企业组织中，人只是雇员，再也没有个性自由。而又因机械的尽量利用，雇员成为机械的奴隶而从事，更没有个性自由。个性窒息，必使群体空乏。聚集到几百万人以上的大都市中，在严格法治与科学的大组合，以及机械的无人情的使用中，人与人相互间，必然会引起种种冲突。现世界的不安，其症结便在此。

　　乡里人终需走进都市，城市人终需回归乡村。科学落后的民族，如何习得科学，建设新都市，投入群体活动;城市人如何调整科学发展过度的毛病，使僵化了的城市，僵化了的群体生活，回头来重亲自然，享受孤独与安定的情味。这是现代人所面遇的两大问题，而其求解决困难的方法与途径各不同。需要各自的智慧，各自的聪明，谁也不该学步谁，谁也不须艳羡谁。

　　(转自爱思想网，作者钱穆，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