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八月,一架架安放如黄包车顶棚一样的方形拌桶,像一条条小船,陆续驶进黄泥河遍地金黄的稻田。晒坝里的谷堆堆,比黄泥河的河水更黄。东一堆,西一堆,看上去层层叠叠的像小山。
蝉声齐鸣,蜻蜓在空中打旋。风一起,雨一歇,太阳出来就开镰了!
时令还没有到立秋,按理还不是水稻收割的最佳时期。眼看早打谷的人家已经堆满仓,父母总怕走在别人家后面。父亲去邀请周边还没有开打的乡邻抽空来帮忙,为打谷机上机油、为拌桶缝隙抹桐油等。母亲到自留地摘好辣椒、茄子等蔬菜,还去黄泥河场镇上割回几大块保肋肉。没办法,身为民办教师的父亲马上就要开学,而我们兄妹三人还小,家里严重缺乏劳动力。
天麻麻亮,还在睡梦中的兄妹就被母亲叫醒,催促我们每人手拿一把齿镰,来到自家的南沟田中。想托我母亲为他做媒的表叔,以及连生大哥、爱民大哥等几位请来的帮工早就忙开了。他们弯着腰,将手中的齿镰呈弧形挥动,“嚓嚓嚓”,原本分散为四五窝生长的稻子,很快在他们手中聚集成偌大的一把。南沟田水深,田里放着好几个圆形的木制秧盆。父亲把收割的一把把稻子,依次堆放在秧盆中。秧盆用完了,他们就特意将几个稻桩留长,再将收割的稻子在上面堆放。不多时,大半块田的稻子都被放倒,曾经密不透风的水田,一下子竖起若干“箫管”。
太阳刚在张飞岭的山间露个头,我们家的打谷机就猛烈轰响起来。
众人揪着拌桶的四角耳朵,把它拖到堆满稻子的秧盆面前,开始为稻子脱粒。打谷机是手动的,需要一到两人不间断向前手摇转柄,为其提供动力。打谷机前最多只能站两人“喂料”,他们握紧稻束根部,高高抡起后快速下沉,让稻穗部分尽量和打谷机上的齿轮摩擦。这样重复翻转两三次,谷粒就全部掉入拌桶之中了。
这一抡一沉,看似简单,却不是我所能干的。我跃跃欲试站在拌桶旁,配合大人摇动打谷机,可几圈下来,就完全跟不上转柄的转动速度,手心里很快打出了泡。我去打谷机前“喂料”,却因为手握不紧,手中的稻束全被吸进拌桶,还由此导致打谷机堵塞而停止转动。更吓人的是,我的手臂还差点给“吸”进去,残不残疾就在转瞬之间。吓得父亲赶紧叫我离开,去把收打后的稻草拖到田埂上。
爷爷站在打谷机后两三丈远的地方,将表叔他们脱粒后丢弃的稻草收拢。他紧握稻穗部分的稻草头,然后抽出一小束稻草,围绕稻草颈部转一圈,再从这个圈里穿过去。顺势一拉紧,整个稻草人就在田里站立起来了。这样的稻草人必须尽快拖上岸,不然会吸收很多田里的水,许久不能晒干。
早栽秧子早打谷,早点回来讨婆娘,打谷子好有帮手。蹲坐在地上的表叔他们几个边吃边开玩笑,我的脸顿时变得绯红。
拌桶里的谷粒渐渐装满,父亲他们把拌桶推到田埂旁,撮到箩筐里挑去村口晒坝里去晒。身高力壮的表叔往往选最大的箩筐装,撮满后,他还叫我父亲再添一大撮箕稻谷,在箩筐面上筑一个不低的“金字塔”。表叔挑上肩迈开大步,从田埂到晒坝近一里路,硬是不歇一下脚。年龄相近的连生大哥不服气,也这样挑,结果中间歇了两次脚,之后再也不敢逞强。
秋收时节的黄泥河人最怕雷阵雨,一来就让所有人手忙脚乱:田里的活全部放下,都赶去晒坝把所晒稻谷聚成一堆,然后用塑料薄膜或者几张晒席往上面一盖,等雨停后再摊开晾晒。
父母亲焦急的时刻,却是我们兄妹最开心的时候。雨下得稍微小点,我们就拿着虾筢等工具,到全面裸露的田里逮鱼、泥鳅等。持续的高温天气骤然降温,往往让我们的捕捞作业收获颇丰。
最后一块小方田的稻子快要全部放倒时,一条好大的菜花蛇突然从稻丛里跃上半空!莲花堰河边大田里传出的惊呼声,淹没了黄泥河流水的声音。打谷机停止转动,稻田里一下热闹起来。有人丢下齿镰操起扁担就想去追,正在转田坎的丑公爷赶紧阻止说,蛇有灵性,它的现身表示明年收成更好,打不得打不得。众人这才作罢。片刻,田野里又响起打谷机阵阵的轰鸣声。
只有我一个人坐在稻草人边,不声不响默默想了半天,蛇究竟是怎么飞上天的?后来,这个问题一直跟我进入大学。我一直想以此主题写篇黄泥河的动物小说。
田埂桑树上挂晒的稻草人,有时会被放学归来的我们,抛向村口一棵棵大树之上。站在上面的父亲稳稳地接住后,将稻草人的头部紧紧贴住树干,让它们的身躯向外依次摆放。就这样一层层往上叠,然后渐渐收缩,最终用篾条把收口处绑得牢牢实实。
这样中间大两头小的草树,风吹不进,雨淋不进,是黄泥河的一道风景,更是黄泥河牛羊们一个对年的全部口粮。
而父母的粮食,早已装满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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