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可能是指某种状态,指小城镇那些缺乏上升通道而又充满了青春热情的人。
在我熟悉的故乡小镇,平常已经看不到多少青年了。只有到了农历腊月,那些在外打工的青年成群结队回来,小镇才恢复了青春。这时,小镇甚至会被传染上城市病,最典型的就是堵车。小镇青年已经十足城市化了,那些从东南沿海开回来的轿车,让小镇的破路不堪重负。
日常的小镇,已经是典型的中老年气质。街上行人少了,人走得越来越慢,当然,打架斗殴的也少了,处处透露着一种和平气息。
农村越来越富有了,楼房一栋接着一栋。更能干一些的打工者,会在县城买一套房子。即使是省城,也能看到针对那些外出务工者的楼盘广告了。这让小镇显得有些尴尬,在村庄和县城之间,它被忽视了。年轻人回来过年,不再想到小镇上闲逛。他们的交际应酬,大多在县城进行,即使喝得烂醉,也有出租车送他们回家。有媒体报道,中国各地正在建造和已规划的新城,足足可以住上30亿人,这是一种空洞而巨大的引力,会把小镇抽空。
小镇就这样老了。在它年轻的时候,街上人潮涌动,虽然面积小,但密度并不亚于大城市步行街。孩子随父母一起逛街,往往使劲拉着衣角,生怕一不小心就走散了。它甚至拥有一家电影院,像《妈妈再爱我一次》这样的影片,也让小镇上的人与城里人一起落泪。电影院在小镇的正中心十字路口,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大礼堂”,这是当时小镇唯一的地标。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最晚不到1995年,那是小镇的黄金时代。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让农民摆脱了赤贫状态,而大规模的农民工外出,还没有开始。这15年,是小镇最有希望的15年。每个人都会认为,只要自己努力,在这儿的生活就会越来越好。他们还没有见识外面的世界,因此眼前的就是最好的,“现在”就是最好。不需要回忆,也不需要做梦,每天上街,就会开开心心。
我印象中,90年代初期,小镇的中学竟然有相当高规格的篮球赛。来访的隔壁镇中学的球队,由青年教师和镇上的青年一起组成,他们骑着自行车,来势汹汹,而我们镇上的球队,当然也不甘示弱。篮球场没有塑胶,甚至也没有水泥,那是纯粹的土场地,用白灰画出了边界。裁判由我的邻居、本校体育老师担任,他尽力维持公正。那场比赛,观众很多,以至于篮球根本不可能出界。喊声震天,最后我们赢了,那个中投很准的青年教师,后来做了这个学校的校长。
除了打球,打架也很常见。几个好朋友一起,就可以组成一个“帮派”,在打架时会互相支援。很多摩擦都和爱情有关,想一想,这应该是激烈而美的青春吧。在这个意义上,小镇青年确曾发展出一种审美。他们曾经迷恋军用皮带、运动服、大头皮鞋;他们也曾唱着郑智化的歌曲,从操场招摇而过。
不管怎样,这块土地上曾经聚集了那么多青春和荷尔蒙,并且几乎发展出一种“小镇精神”。如果这样的比赛,能够持续100年,小镇就会成为一代代年轻人真正的故乡,小镇就会像英格兰的很多小镇一样,拥有自己的俱乐部,自己的旗帜。最好的时候,小镇上的人们,差不多形成了一种精神共同体,他们会把小镇的未来当成自己的未来。虽然西街和北街的青年,互相都不服,甚至发生过械斗,但是在面对整体荣誉的时候,大家就会团结起来,这就是小镇精神。可惜,这样的比赛我印象中只有一次。
小镇的黄金时代是农村最有希望的时代,甚至让人能够想象农村的另一种可能。乡村自治、文化建设、图书馆,这些名词一度和小镇扯上一些关系。长辈们认为那些在小镇上闲逛的青年很幼稚,但他们又赞许地看着这一切。谁没年轻过呢?只要别进局子就好。但是,谁也不会想到,年轻有可能意味一种全新的、谁也没有见识过的生活,那些小镇青年,再也无法长成小镇中年。
是谁第一次把二手小轿车开到了学校操场?车辙让操场很久都不能得到恢复;什么时候开始,球场上烂掉的篮板,没人再关心了?这些细节,没有谁能记得,但正是这些事情的发生,让小镇的没落初现端倪。当然,最重要的是,小镇青年们已经开始到外面闯荡世界。最初去打工的人,就成为工头,他们带走了更多的青年,最终,小镇就空了。
这不是小镇青年的问题,也不是小镇的问题,这是时代的问题。没有谁能阻挡小镇的变迁,当县城开始大规模吸纳那些外出务工者的积蓄时,小镇的没落就成为必然。电影院早就拆掉了,那是真正的镇中心,但是,再也没有崛起什么地标建筑。那曾经十分拥挤的十字路口,如今也通畅了很多。在人们心中,可能也早已认清道路,不会再有人愿意在此驻足,停留。
(张 丰)
摘自《中外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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