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 归
时间:2022-06-06 01:44:35 来源:农村工作通讯 作者:刘宗林 字号:【

  两个意思截然相反的名字重叠在一个地域上,着实令人费解!

  在老家靖州,号称全县屋脊的青靛山下就有那么一个地方,村部的牌匾和所有的官方文书都叫它“金江村”,前些年与另一个村合并后,名字更加豪华——金鑫村,字面上堆金叠银;然而,民间叫法却大相径庭,大人小孩都称其为“怄气冲”。

  那个名字相互打架的小山村,是我工作的起点,我在那里足足生活了一年。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农业学大寨”运动仍热潮不退,县里每年都要组织大批干部到一个公社办点示范,驻村指导“学大寨”工作,每个生产队住1~2名干部,以大队为单元成立工作组,由农村工作经验丰富的科局级干部带队。1976年,县委决定,当年毕业的大中专学生一律先参加为期一年的“农业学大寨工作队”,接受基层工作锻炼,然后视其表现再分配工作。此外,还选拔了十名优秀回乡青年进入工作队,我有幸成为其中之一。

  那时对干部驻村要求相当严格,要固定住在农民家中,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我和工作组肖组长住金江第五生产队,我住在一户忠厚本分、勤劳俭朴的杨姓人家,户主夫妇四十大几,育有三个子女,大的和我年龄相仿,小的才五六岁。

  金江,若论自然生态环境,的确名副其实。从青靛山脉深处茂密丛林下渗出的泉水汇到一起,形成一股股涓涓细流,流经金江村时,已变成一条蜿蜒曲折、清澈透明的小溪。虽然小溪流量不大,但由于流域内森林覆盖率相当高,漫山遍野尽是青翠欲滴、遮天蔽日的茂林修竹,地下水源十分丰富,即便大旱季节,小溪照样奔腾不息。

  我住的第五生产队坐落在小溪的拐弯处,十几户人家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河坎的缓坡上。远处,青靛山脉连绵逶迤、苍苍茫茫,巅峰在流云中若隐若现,似若蓬莱;近前,穿村而过的小溪白练般漂浮在山谷之间,不安分的小鱼逆流而上,时不时跃出水面,展示自己的灵性,河湾中三三两两的鹅鸭悠闲自得地戏水觅食,间或“嘎、嘎”的引颈高歌,一切都是那样和谐优雅、自然天成。特别是秋高气爽的夜晚,躺在溪边的草坪上,数繁星点点,听流水叮咚,观树影婆娑,任微风拂面,那种人与自然交融的惬意,直入心田,徜徉肺腑。

  然而,那个年代的金江,流淌的不是财富和欢乐,浪花溅出的满是贫困与苦涩。

  由于山高坡陡,耕地少且地块细碎贫瘠,加之森林茂密,光照不足,产出很低,再精耕细作亩产也就五、六百斤,交完法定的“爱国粮”,能分到社员户头的粮食已寥寥无几,大多数家庭只能靠“瓜菜代”度过青黄不接的岁月,漫山遍野竹林下蓬蓬勃勃的竹笋就成为度荒的主粮。现在的城里人将竹笋视为珍馐,既可口又环保还瘦身,应季吃几餐皆啧啧称道,但一日三餐竹笋当饭吃,十天半个月下来,板油都要刮掉几层,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闻到笋味就打呕”!

  体面与尊严在饥饿与贫困面前是那么弱不禁风。生长在这样一个世代填不饱肚子的地方,你说怄气不怄气?这或许就是“怄气冲”地名的由来。

  有一首民谣在那里不知流传了多少代:

  “有女莫嫁怄气冲,

  水难担来米难舂,

  五黄六月没饭吃,

  吃了几多乌沙公(过了季节长得很高的竹笋)”。

  那里的老百姓虽然清苦,但心地十分善良淳朴,“饥寒起盗心”在那里没有市场,相互接济帮衬成为山民共同维系的道德风尚和行为准则,哪怕米桶里只剩一升米,也要匀出半升接济断炊的邻居。

  我清楚记得,住进老杨家的第一个月,为了不怠慢我这个也正在长身体的“干部”,主妇每天两餐(为节约每天只吃两餐)煮的都是硬饭,懵懂的老三席间兴高采烈,狼吞虎咽后讨好地对我说:“刘干部来了家里有硬饭吃”。

  然而,老杨夫妇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凝重,他们知道家底,没有能力做到天天吃硬饭。

  那是仲春的一个晚上,晚饭的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在若明若暗的松膏火下,一只较大的碗里盛着硬饭,其他碗里装的都是稀饭,老杨表情庄重地对我和全家人说:“刘干部是带着粮票来的,不能跟着我们受苦,从今天晚饭开始,用小鼎罐给刘干部煮硬饭,我们家里人吃稀饭” 。毫无思想准备的我,被东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绝对不能这样,我要在家里住一年,大家有盐同咸、无盐同淡,你们不能把我当客人。”

  双方各讲各的道理,谁也说服不了对方,那碗硬饭摆在桌上谁也没动,老三那垂涎欲滴的眼神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山里人发起犟来,牛都拉不回。第二天,女主人将前晚那碗硬饭熬成了稀饭,依旧用小鼎罐专门给我煮了硬饭。

  僵持了大约一周,我只得使出杀手锏:“老杨,我明天搬去肖组长住户家吃住,在那里能够同甘共苦。”

  老杨夫妇终于妥协。

  我将自己当成家庭的一员,在老杨家里生活了整整一年,深深体会到了农村的困苦,农民的善良,为日后的三农工作奠定了民本情怀。

  由于在学大寨工作队的突出表现,我被录用为国家干部。受益于组织的培养和同事的帮衬,工作的地方由乡而县、县而市、市而省,与“怄气冲”那方贫瘠的土地,那群善良的农民渐行渐远,生活之舟最终停泊在湘江之滨的岳麓山下。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三湘大地,广袤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代与贫困相伴的农民和着时代节拍同步迈入了小康社会,县里的领导多次告诉我,“怄气冲”里的人再也不用怄气了,他们早已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怄气冲”的地名也渐渐淡去,被含金量极高的“金鑫村”取代。

  百闻不如一见。我决计回到那里,去看看那些曾给我温暖和力量的父老乡亲,去捡拾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

  村子原来与外界连通的是一条溯溪而上的羊肠小道,两旁的树木地密密匝匝,笼罩着几分阴森,行走在路上,偶有一两只惊鸟从树丛间“噗”地飞出,心跳便骤然加快。现在,进山小道被水泥、柏油铺面的公路取代,汽车可以开到每个自然村落,村民们前些年就告别了肩挑背驮的历史。我们乘车沿着弯弯曲曲的柏油路盘旋而上,一直开到海拔最高的自然村落,站上村前的观景平台,驻足瞭望,蓝天如洗,青山似黛,白雾在林木间时聚时散,修竹随着风的摇曳恭谦地向人们叩首致意,好一幅水墨丹青!

  村旁的小台地上,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木屋,一位漂亮的苗家姑娘满脸堆笑,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在搞带货直播,木屋里摆满了高山大米、放养土鸡、农家米酒、野生蘑菇、道地药材、笋干薯片等土特产品,一会儿工夫,就生成了几宗订单。

  年轻的支部书记告诉我,过去拿着金饭碗讨饭吃,守着绿水青山过苦日子,您说怄气不怄气!现在,他们找到了绿水青山通往金山银山的路子,将村里一万多亩竹林承包给一家上市公司经营管理,多的农户每年林地流转收入就有两三万元。村里还成立了专业合作社,引进能人带领老百姓发展林下种养业,大棚内,从城里请来的专家手把手向农民传授技艺,金贵的金钱莲长势喜人;竹林里,成群的土鸡在追逐逗闹,用利爪翻刨枯枝落叶,寻找美味佳肴。走进村中,只见几位壮实的汉子忙得汗流满面,他们正在将闲置的房屋改造成民宿,利用得天独厚的生态环境吸引城里人来观光游乐、休闲养生。他们费尽了心思鼓足了劲,要使城里人鼓鼓的钱包瘪下来。

  “现在,我们这里的空气都能卖钱了!”坐在屋前晒太阳的老人话语里满是自豪。

  “抓紧时间到您的住户家里看看吧。”支部书记看出了我的迫不及待。

  虽然相隔了四十四年,我还是在十几幢木屋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住户的房子。

  然而,看到眼前的景象,我的心“咯噔”下沉:那栋四排三间的木屋在四十多年风雨浸蚀下,更显斑驳老旧,门前原本被顽童滚爬得光溜溜的廊沿长满了青苔,大门上的铁锁已经锈迹斑斑,房屋四周杂草丛生。

  曾经给我温暖的木屋何以如此破落!

  精明的支书看出了我的心思:“二老已去世多年,三个子女先后离开了农村,先是到县城一边陪孩子读书一边打工,后来都在城里买房安家就业,老屋变成了乡愁的象征和记忆。”

  “这个村寨十六户人家,常年家里有人的只有两户了。”陪同的村干部补充道。

  是啊,农村在发生质的嬗变。这貌似破旧的木屋、冷清的村落揭示着农村演变发展的规律——随着城乡加速深度融合,部分村民将变成市民,一些村庄的衰败甚至消亡将成为必然。

  我回村上的消息传得很快,住在山那边的时任支部书记尽管年事已高且重病在身,硬是坐着侄儿的摩托车来到村部,要见我一面。我们各自伸出饱经风霜的手臂,将对方紧紧相拥,泪珠在眼眶里涌动。

  时光催人老。当年风风火火的汉子变得沟壑满面、步履蹒跚,我也从青春年少走到迟暮。

  迟暮归来,物已沧桑,人亦沧桑!

  (作者系湖南省人大农业与农村委员会原主任委员)

责任编辑:蔡薇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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