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老宅木屋楼上摆放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显然年代久远,框架结构看上去还算完整,但已破旧得不堪入目:所有金属构件都已锈迹斑斑,铁锈脱落处留下了不规则的坑坑洼洼,橡胶轮胎已严重老化,表面布满纵横交错的龟裂,一段内胆翻露在轮胎外面,像一截没洗干净的猪大肠,后支架显然承受不了车身的重量,随时都有垮塌的可能。
那是父亲仅存的一件遗物。
我的老家坐落在湘黔交界的一个山旮旯里,祖祖辈辈走的是崎岖坎坷的山间小道。我出生那年,在“大跃进”的热潮中村寨修通了公路,公路的一头连着靖州县城,另一头接着贵州黎平。公路是砂石路面,晴天,车轮搅起的沙尘遮天蔽日,路上的行人一个个灰头土脸,雨天,车轮溅起的泥浆喷得老远、老远,将道路两厢的木屋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黄色。尽管如此,公路给父老乡亲带来生活上的便捷显而易见,原来每年都免不了征购粮、派购猪送到五公里外的粮库和食品站,都要靠肩挑、人抬,几趟下来,再强壮的汉子都会口干舌燥、精疲力竭,有了公路,两个人一辆板车,前拉后推,费力不大就将该送的送到了,该买的买了回来。
20世纪70年代初,随着乡亲们生活视野逐渐拓宽,生活水平逐渐提升,人们对公路的利用,已不满足于减轻劳动强度,还在追求便捷和效率。在这个茬口上,自行车开始出现在乡村,先是邮递员骑上一身深绿的公用自行车,车后架上挂着鼓胀的帆布邮袋,趾高气扬地将车铃摇得山响,显示其身份优越,然后是赶新潮的公社干部豁出几个月养家糊口的工资,狠心购买一辆“凤凰”或“永久”,在公社与大队之间的崎岖便道上早出晚归,减少步行奔波的劳累,享受夜宿机关的清静、整洁。
那时候的自行车是奢侈品,价格昂贵,一辆上海产的“永久”牌自行车要一百二十多元,相当于一千五百斤稻谷的价格,而且货源稀缺,要计划分配、凭票供应,每个公社一年就几辆车的指标,即便有钱也未必能买到。我的父亲在大队当治保主任,与公社领导混得很熟,要弄到一个供应指标并不难,难的是我家是典型的“人口多劳力少”的家庭,父母一年的劳动还分不回一家的口粮,年终决算后反欠队里的钱,也就是所谓的“超支户”,全家的日常花销和兄弟姊妹的学费全靠圈里的母猪一年生两窝仔,根本无力积攒到买自行车的钱。某日,当父亲从公社拿回买自行车的指标,母亲却死活不同意,给父亲丢下硬邦邦的两句话:“买自行车和子女读书只能就一头,你自己掂量”,开明的父亲当然只能放弃买自行车的念头,看着人家骑着自行车呼呼生风地擦身而过,父亲眼神里满是羡慕和奢望。
随着改革开放的开启,农村经济形势开始好转,村子里的自行车年年在增加,大户人家嫁女陪嫁的标准都是“三转一响”,即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母亲感到再不给父亲买辆自行车,会有失他当大队干部的体面,便与父亲商量,全家节衣缩食并向乡邻借些钱将自行车买回来,再通过工余时间砍柴卖、精心喂养提高猪仔体重等方式逐步还债,父亲终于有了一辆比“永久”牌便宜十几块钱的天津产“红旗”牌自行车。父亲如获至宝,珍爱有加,将自行车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一有时间就用从公社卫生院要来的棉纱布擦拭,将每个金属部件擦得光可照人。雨天回来,要将自行车推到小溪边,将轮胎上的泥浆洗得干干净净,还将容易发生剐擦的部位用废旧内胎包起来,以免受到损伤。
父亲对自行车管得很严,将它摆在中堂的神龛壁下,一进大门就能看到它是否挪动过,即便不出门,也要将车锁得紧紧的,我连摇一摇踏板、看一看轮胎高速空转的机会都没有,看到人家的孩子将自行车玩得溜熟,众目睽睽之下在晒谷坪里卖弄车技,心里痒得发慌,晚上做梦尽是骑自行车的场景。我曾小心翼翼地向父亲提出学骑自行车的要求,父亲本来就冷峻的面孔变得更加严肃,瞪着眼睛说:“自行车是办事用的,你十一二岁的孩子骑什么自行车”!我即刻噤若寒蝉,一脸怏怏状。
越是得不到的欲望越强烈,父亲的压制丝毫没有减弱我学骑自行车的愿望,父亲不同意我就想其他办法。在生产队同龄的孩子中,数我最灵泛,学习成绩又好,很得小伙伴们的拥戴。我用孩子王的威信加上代做课外作业的笼络,换取邻家孩子“偷”出家长的自行车给我骑,小孩子身子灵活,只三五天时间就骑得溜熟了。那是一个赶场天(农村五天赶一场),我用自行车搭载着小伙伴,从同样骑着自行车的父亲身旁快速超越,还故意不间断地按响铃铛,以示炫耀,父亲惊诧地瞪大眼睛,气急败坏地“你、你、你……”噎得骂不出声来。即便如此,小气的父亲仍不让我碰家里的自行车,直到发生那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件”。
那天,父亲早饭喝了一大碗米酒,眼睛红盼盼的,按母亲交代去看望外婆。正赶上外婆家吃早饭,外婆知道父亲的酒瘾,便安排舅舅陪父亲喝几杯。饭后一会儿,父亲将外婆送的十几个鸡蛋用黄挎包装着挂在自行车龙头上,便摇摇晃晃上了路,凉风一吹酒劲上头,上下眼皮直打架,像蛇行般左盘右拐一段后,连人带车倒在路边,一挎包鸡蛋碰成了一汪稀糊糊。要知道那时的鸡蛋金贵得很,是家里换油盐、攒学费的本钱,母亲心痛得不得了,喋喋不休地骂了好几天。从此以后,母亲就将看望外婆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开出的条件是必须骑自行车看望,否则不去,父亲虽不情愿我使用他的自行车,但慑于母亲权威,又自知有错在先,不得已而勉强认同。
外婆家住在一个叫“冲锋坳”的山脚下,骑车到山脚拐上左边的小路再前行二百多米就到了。我第一次骑自家的自行车,像打了鸡血般兴奋,车到山脚却不想停下来,直起腰、抖着脚,一口气冲到了“冲锋坳”的坡顶,然后调转车头,不带刹车从坡顶往下溜,在加速度的作用下,车速越来越快,两旁的行道树迎面扑来又一闪而退,耳旁呼呼生风,我还夸张地高声尖叫,惊飞了树丛中的小鸟,那种惬意、那般兴奋,溢于言表。如此一遍我还不过瘾,又反过身来铆足劲往坡顶冲,上上下下反复几遍,直到精疲力竭才进外婆的家门。
由于我顶替了部分赶场买东西和看望外婆的工作,任务完成很出色,父亲省了很多事,腾出了一些喝酒的时间,加之对我的车技越来越信任,我又很爱惜自行车,每次用过都要擦洗得干干净净,家里的自行车便对我彻底开禁,父亲将套在裤头上的两片车钥匙分了一片给我,我充分利用父亲不使用自行车的空档,苦练骑艺,玩杂技般将自行车捣鼓得得心应手、妙趣横生。
当然,关云长也有“走麦城”的时候,因为自行车,小小年纪的我就受到生产队的一次猛烈“批判”,还连累了其他伙伴。
每年收早稻、插晚稻的“双抢”季节,学校都要放农忙假,让学生们参加劳动,赶在“八一”前将晚稻抢插下去,否则秋后就没了收成。那天,生产队一大早就将计划抢插的水田整理出来并备足了秧苗,上午,我们六个小伙子在水田里鸡啄米似的你追我赶,秧插得又快又直,缓解了队长火烧眉毛的焦急,谁知下午我们却集体旷了工,其结果是不仅早上整理的大田没有插完,备好的秧苗也因高温烧坏了。家长们回家一查,发现堂屋里空空的,没看见自行车,原来我们趁大人们中饭后打盹的空隙,“偷”出家里的自行车,结伴直奔三十公里以外的县城,花上平时“省吃俭用”的两毛钱,在县城唯一一家电影院里全神贯注地观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回来的路上,大家还沉浸在剧情中,叽叽喳喳地评论“卖花姑娘”的悲惨命运,谁知一进家门便一个个被家长拧着耳朵往队部拖,向满屋“义愤填膺”的大人们作深刻检讨,接受他们上纲上线的批判,由于我是“出头鸟”,对我的批判更为猛烈。打那以后,我对使用自行车多了几分自觉和谨慎。
父亲智商很高又很有经济头脑。别人家的自行车买来后一直要用到骑不得为止,然后东借西凑再买辆新的,一辆自行车要骑五六年,大部分时间骑旧车,且换新车时经济压力很大。父亲却不同,自行车到七、八成新就将其卖掉,再添三几十块钱买辆崭新的,不仅年年都骑新车,还稀释了买新车的经济压力。因此,我家的自行车由“红旗”到“永久”到“凤凰”再到“飞鸽”,名牌自行车都买过,从轻便到载重,不断地换新升级,左邻右居很是眼馋。
随着家庭经济逐渐活络,父亲也变得大方起来,没有自行车的家庭遇到急事,找他借用总是有求必应,后来干脆自行车常年不上锁,谁家有事说一声,骑走就是,偶尔发生点刮擦也从不计较,因此广泛地结交了人缘,在村里威信一直很高,邻里间面红耳赤抑或拳脚相加,只要父亲出面,三两句话就能化干戈为玉帛,治保主任一直当到去世,村寨长期和谐安宁父亲功不可没。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时间在走,世界在变。自行车从当初农村的宠物变成了如今的“弃婴”,取而代之的是家用轿车、客货两用的皮卡,差一点的也是呼啸桀骜的摩托车。当初上山下乡的自行车,如今成群结队的“返城”,以共享单车的名称给城里人提供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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