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驱车两千里,就是为了几天年。每年的春运大军中,都有我们的身影。
从北京到安徽庐江我老家的位置,北斗导航显示是1167公里。我和爱人都是单位的职工,来去并非自由,年关越近车票越难求,于是,自驾回家往往是首选。
一般从北京启程,都在腊月二十八九,这么多年的经验,这个时间段高速会一路畅通,1100多公里的路也就十二个小时跑完,这算是很快的了,跟我的心情绝对有关,恨不得飞。
一晃我在外工作已经二十多年,年轻的时候,没觉得春节回家有多么重要,当然,父母那时岁数不是很大,身体也健康,他们来回跑,有时在老家过年,有时在北京过年,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也就少了回老家过年的念想。自从父母七十岁之后,再也劝不出来,一年四季就在老家的房子里窝着,种种菜遛遛弯也算是怡然自得。
2018年春节,因为我们二孩还小,担心长途旅行受不了,没能回老家,2019年春节,就必须要回去了。早在2018年11月份,就接到老父亲的电话,说这个春节无论如何要回老家过年的。
口头上,我跟老父亲说到时看情况,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一定回去。可以从话筒里听得出来,老父亲的言语反应有些落寞和失望。我说话做事是那种不到最终落地都不会说绝对话的人,这点,我像我父亲。但是实际上,我们早就做好春节回家的准备。
在我能走得开的时候,我将行囊装上后备箱,简单检查下车况,便直奔安徽老家。1100多公里,不到十二个小时,到了家所在的小区,给老父亲打了个电话,让他下楼接我,他果然很惊喜,我车还没停稳,便看见他从楼道里一路小跑出来,脚步轻快。我其实很明白老父亲的身体状况,这些年他的左腿出了问题,椎管狭窄——老年性退行性变化导致的增生严重压迫了腰椎神经,走路都费劲,更何况小跑。看到他如此状态,我很开心。
父母见儿归的眼神长久珍藏在我的心里。
我老家原先不在县城,在离县城还有二十多公里的农村。现在说来有个六、七年,弟弟在经济状况好转后,在县城买了套房子,供父母养老。我作为长子,弟弟的做法省却了我好多事,替我分担了重要的责任。
农村那个老家,现在存于记忆中只是一个符号,原先的房子早已被岁月的尘埃所淹没,宅基地野草疯长,树木茂盛。身处晚年的父母,曾在位于野草疯长土地上的几间低矮的瓦房里,常年教导我们要走出农村,甚至是经常恨铁不成钢地斥责。用近乎简单粗暴的方式将他们的三个孩子一个个赶离农村,恨不得我们走得越远越好。这让我想到了鹰,在小鹰羽翼还未长成的时候,母鹰就不厌其烦地将小鹰一只一只推向悬崖,摔断翅膀也在所不惜。
后来我们三个孩子一个在县城,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深圳。
他们的儿女后来都有了自己的家,也都有了自己的儿女,时光就在一代代人这样日常生活中流逝,等我们人逾中年忍不住回忆过去的时候,蓦然发现,父母不再是我们心中印象里年轻的父母,他们已经老了。
曾经用无比的决心和勇气将我们一个个推出家门,现在,却在柔情和期盼中等待我们回归。哪怕是短短数天。
回家那天,庐江少有的晴天。我跟父亲说,今天的天气还真不错。父亲说,也就是你回来这天,前些时候,庐江下了我这么大年纪都没见过的大雪,在家里暗自担心真怕你们回不来。
我看了一眼老父亲,他满脸的欣然和释然。
到家没一会儿,父亲和母亲就开始为家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母亲说我这么远开车回来一定很累很饿,固执地让父亲拿出糖果给我吃。
糖果是我老家的特色点心,家家过年必备食品。自家地里收获的红薯制成糖丝,糯米煮熟后晒干,米粒经过铁砂加热翻炒,膨胀几倍后成为米泡。将糖丝再熬热混上米泡,打压成型,再切割成方块状,这就是我们家乡人所说的糖果。如果加上花生米,就叫花生糖;如果加上芝麻,就叫芝麻糖。如果分等级的话,芝麻糖最好,花生糖次之,糖果再次之。
小孩子都盼着过年,我们盼着过年的重要原因就是能吃上糖果,花生糖和芝麻糖家里也会制备一点。年关将至,家家都会请制糖师傅登门制糖,制好后的糖果,父母们都会小心翼翼藏在他们认为最安全的地方,防止孩子们偷吃,或者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用绳子直接悬在屋梁上,孩子们站在下面仰望着,既眼馋又无奈。
现在严格意义上的糖果已经没有了,都是些花生糖和芝麻糖,甚至为了健康,糯米换成了小米、高粱一类的粗粮,红薯糖丝也被换成木糖醇。现在的家乡也早已不是以前的家乡,不再缺吃少穿,农村人大多在城里买了房子,车子也早就进了寻常百姓家,更何况这小小的糖果呢?
我说我不饿,不吃。父亲也就没动。母亲便数落父亲。父亲依然没动。母亲便显得有些生气。
作为孩子,对于父亲母亲这样的日常争执和争吵,我们早已习惯,也经常在中间扮演调停人的角色。于是在我坚决不吃的态度下,他们停下了我回老家后第一次的争吵。
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拿现在的话来说,真的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父亲四岁的时候,我爷爷不知办什么事走到我母亲的村子,因与我外公相识,便去了母亲的家,见到母亲清秀漂亮,便问这孩子多大。我外公说是四岁。我爷爷想着在家里的我父亲,便说咱们定个亲吧。我外公说好吧。一句话,两个孩子从此命运便紧紧相连。
父母的争吵,或者叫做争论,从来不回避我们,就是一大家子围坐在饭桌旁,他们也无所谓。以至于闹过个笑话:我做好饭后,母亲一边和父亲争论什么,一边进厨房拿筷子,最后她只拿了两双,随手递给父亲一双,俩老人一边争论一边自顾自夹菜,剩余的家庭成员面面相觑。
在争争吵吵中过了大半辈子的父母,也许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冲突和对立也是情感生活的重要部分。所有的情感大概都是如此,就如当初父母将我们几乎用粗暴的方式推出了家门,而如今他们在家,做一个坚定的守望者,整天朝南或朝北守望着他们的儿女如候鸟般飞回。
我曾经试图了解父母的生活,我对他们从娃娃亲开始的大半辈子生活产生过强烈的好奇。2017年,我从部队转业,有十个月赋闲在家,这一年,父亲大手术后也在家休养,时间对我乃至对我的家庭很宽裕,也就是在这一年,让我深刻感受到慢生活真好,缓缓而逝的岁月是亲情最好的粘合剂。那段时间,我与父母数次深谈,得知他们少年时期的苦难岁月,以及他们在那个年代面对的艰辛和磨难。我深刻体会到,岁月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刻下的深深印记,以及他们内心面对生命与死亡留下的深深伤痕。从苦难走过来的人对情感的依恋可想而知,在母亲最艰难的时候,父亲放弃了在部队提干成为军官的机会,回乡与母亲结婚,就这一点,不能不说他们的爱情是伟大的爱情。
我从来都不认为父母争吵能够影响到我什么,但是春节回家的第二天,却感到一丝悲哀。因为,他们的争吵,突然让我感到他们真的老了,彼此的气力都明显弱了。面对老去的父母,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从那天开始,我走进厨房,一日三餐都是我在操持着,其余的家务事由我爱人和弟妹承担。我做饭时,听客厅里父母争论不断的声音,感到很温暖,很幸福。
大年初四晚,庐江开始下雪。因为怕高速封路,我临时决定大年初五一早出发返程。
临近庐江的高速已经封路了。一路辗转十七个小时,第二天的凌晨三点才回到北京的家。当时无暇他顾,赶紧睡觉。第二天上午下楼,打开车后备箱,满满一后备箱的家乡土菜,鸡鸭鱼肉、米面粮油应有尽有,还有十余种父母在家晒的干菜,菜品的生长季节涵盖春夏秋冬。
半天才收拾完毕,我跟我爱人说,就这一后备箱,不知道他们准备多长时间。
或许,在我们离开老家那一时刻,他们就在寻思什么时候雪停,该出去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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