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捷的交通和发达的通讯全方位发力,将人们生存的空间挤压得越来越小,对这个挤压过程我感受得十分真切。
我出生并长期生活在湖南怀化那个边远的山城。年少时,常常在脑海里勾画省城长沙的繁华,期盼着到那里爬爬层林尽染的岳麓山,亲亲鱼翔浅底的湘江水,看看震撼世界的马王堆,以此在同伴中炫耀自己的见多识广。然而,美好的憧憬无一不被遥远的距离所绞杀,到长沙走走、看看也就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少年梦。
直到参加工作两年后的1978年,我才与梦中的长沙初识,那次的初识给我留下的印象至今还刻骨铭心。
人生对“第一次”大凡都充满好奇和急迫。从两天前接到陪领导去长沙出差的通知开始,就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想到就要和日思夜想的长沙见面,走路都是轻飘飘的,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从怀化去长沙,要沿上海至昆明的320国道穿邵阳、经娄底、过湘潭,全程510多公里,期间的艰辛和惊险非亲历者难以想象,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是翻越雪峰天险。
雪峰山是拱卫怀化的天然屏障,海拔1934米,国道经过的垭口也有1400多米。雪峰山的险峻,当地有民谣印证:“雪峰山,山连山,三百三十一道弯,弯弯都是鬼门关”,连当年不可一世的日寇倾全国之力也只能在雪峰山止步,不得不俯首称臣。车到山下,一块两层楼高的警示牌赫然入目,牌上“雪峰天险”四个字冷峻阴森,给人徒添几分畏惧和惊恐。山间的道路呈“之”字蜿蜒向上,路面狭窄且坡陡、弯急,印着硕大惊叹号和骷髅图形的牌子警示过往司机: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老旧的吉普车吐着黑烟、喘着粗气,像负重爬坡的老人力不从心地往上挪动,技术高超、经验老到的司机在喇叭的嘶鸣中左一个满盘接着右一个满盘,使吉普车蛇行状在山巅上左冲右突。初始,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我,一边陶醉于车窗外的重峦叠嶂、氤氲弥漫、青翠欲滴、云卷云舒,一边体验着车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带来的荡秋千般的刺激,感到新奇和惬意。然而,这种兴奋没持续多久,痛苦便接踵而至。先是仿佛有个小虫在肠胃间拱动,弄得腹腔胸腔酸溜溜的,继而脑袋慢慢下坠,顿感天旋地转,眼睛也变得模模糊糊,紧接着,小虫不断加大倒腾的力度,肠胃中的库存一个劲地往上涌,脸色也由红变白再变青,专注的司机感到气氛不对,减慢车速瞥了我一眼后便将吉普车靠到了路边,未待车停稳,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哇”的一声,一股腥酸的黏稠的混沌的糊浆便喷薄而出,溅得满地都是。我随即蹲在路旁,“哇”声一声连着一声,呕吐一波接着一波,鼻涕眼泪也齐刷刷的向外涌,肠胃的翻江倒海是那般的痛苦!晕车的呕吐具有可持续性,此后每前行一段路就要停车吐一次,直到翻过雪峰山进入洞口县境内,道路逐渐平缓、弯道逐渐减少才慢慢平复下来。一路颠簸痛苦,熬到邵阳时已夜幕降临,只得借宿资水河畔。那天晚餐,我粒米未进,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仿若一场大病!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有条件反射,讲到雪峰山胃酸就一个劲地往上涌,每次翻越雪峰山都如壮士出征,大有 “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慷慨。
邵阳到长沙没有前一天辛苦,可同样不轻松。道路虽然比较平坦,但由于车流量很大,路面被压得坑坑洼洼,车子走在上面好像在跳迪斯科,有的路段因维修改造只好单边放行,遇到一两个不守规矩抢道逆行的司机,整条路都被堵得水泄不通,司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有望车兴叹!加之要横穿邵阳、湘潭两座城市和若干的县城集镇,要在密密的摊位中小心翼翼地移行,行驶之难可想而知。吉普车像蜗牛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达长沙,已是华灯初上。
那时候,怀化到长沙的空间是汽车两天的车程。
20世纪70年代初,国家大搞三线建设,由于怀化处在中南、西南两大板块的节点上,这里就成了国家铁路网的枢纽,规划中的四条铁路“米”字形交汇于怀化这个节点,因而,怀化号称“火车拖来的城市”。
为了规避翻越雪峰山的痛苦,但凡一人出差长沙,我就改坐火车。那时的火车是烧煤的蒸汽机牵引,动力明显不足,不管旅客怎样心急火燎,它却始终保持“咣当——咣当——咣当”的慢节奏。加之铁道是单轨,同区间不能相向运行两辆车,运力受到明显制约,因而每个火车站都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火车尚未靠站,旅客们便拉开百米冲刺的架势,潮水般地往站台狂奔,叫爹的、唤儿的,丢包的、掉鞋的,一片混乱,一片狼藉!车厢虽有定员标准,但顶不住旅客不能如期而至的众怒,便放开闸口,能上尽上。车厢内,空间利用率达到了极致,但凡能够立足的地方都站满了人,有些智商高的旅客爬到座位底下,闹中取静,与人无争,独享属于自己的空间。更有一些想得到也做得到的父母,干脆将小孩放到行李架上,既减轻了自身负担,又使小孩免遭拥挤踩踏。那种场合,考验的是人的体能和耐心,我良好心理定力的形成,大抵与此不无关联。就这样,火车每站必停,一路过来,上车的总比下车的多,拥挤状况不断加剧,十三个小时熬到长沙,已经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坐那样的火车,精神上受到的折磨丝毫不逊于翻越雪峰山所带来的身体痛苦。
铁路是国民经济的大动脉。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国家一边在加快新线建设,构建四通八达的铁路网络,一边在加速既有线路的改造,大幅提高通行运载能力。先是改蒸汽机为内燃机,提高牵引动力,然后再改单线为复线,提高列车通过能力,在此基础上,再进行电气化改造,整个铁路系统全面提质升级。紧接着,全国铁路连续五次大提速,大联网,运行速度和乘坐舒适度大幅度提升,火车因此成为旅客出行的首选。
清楚地记得20世纪90年代,有往返北京、贵阳的T87/88和往返北京、昆明的T61/62两对特快列车途经怀化,我坐的最多的是T61/62次,因为那趟车时间节点很好,晚上十一点多从怀化上车,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就到了长沙,不急不忙,洗漱、早餐后按时参加会议,返程亦然。坐的次数多了,与列车长、乘务员就成了朋友,他们的服务既热情又精心,或在软卧包厢里聊聊天,或在餐车中就着花生米喝几盅小酒,枕着车轮与钢轨合奏的韵律入眠,睡得很香很甜!旅途便捷、舒适带来的惬意溢于言表。
那时候,怀化到长沙的空间是火车七小时的车程。
这些年,公路与铁路,火车与汽车就像竞技场上技艺相当的对手,谁也不服谁,都在使出浑身的招数,争当空间的主宰。当人们沉浸在怀化到长沙七小时火车车程中还未回过神来,不声不响,高速公路开通了,一下将两地的空间浓缩到了四小时。
高速开通后第一次回怀化,用速度的新概念丈量两地的空间,兴奋之情难以言表。轿车行驶在宽敞漂亮的高速公路上,限速后仪表时速定格在120公里/小时,远处的绿树浓荫和房舍田垄被瞬间拉近又旋即被甩在车后,车动景移,绿水青山尽收眼帘,窗外景色如诗如画,令人心潮澎湃,全然没有了往日爬坡拐弯造成的不适。不知不觉间,车就进入了雪峰山隧道,抬腕看表,东进西出用时只有几分钟,我在车内捶胸惊呼:“太快了,太快了,洞内几分钟,山上大半天啊” !想到留存在雪峰山上太多的记忆将被呼啸而过的隧道穿越抛得老远老远,想到翻越雪峰山的惊险刺激再也难以复制,想到雪峰山上的蓝黛浮云再也不能随手采撷,隐隐的心底萌生出几分遗憾与惆怅。
力与力的较量会创造奇迹,铁路用久蓄的能量与公路扳上了手腕。高速铁路建设者以神奇的速度穿山打洞,遇水搭桥,几年时间,横贯东西的高铁大动脉就连上了上海与昆明,怀化再次成为大动脉上的节点。坐在平稳舒适的“和谐号”高铁列车上,看着显示300公里时速的电子屏和窗外呼啸而过的景物,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风驰电掣”。
前几天,接到怀化朋友的电话,说很久没见面了,约周五晚上聚聚。我爽快回答:“准备好碗筷,下班后过来赶晚饭”,七点半前我如约坐到了饭桌前。
今天,怀化到长沙的空间浓缩到了一个半小时!
我常常自嘲想象的愚笨,真不知道明天我们生活的空间会浓缩成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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