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心目中,最动听的声音是村庄的声音。
村庄的声音是天籁,是土地与生灵的变奏,是风雨与雷电的和弦,是人与自然的交响。
村庄的声音从每天第一声鸡鸣开始。刚从笼子里跳出来的公鸡,扑扑楞楞,抖抖精神,引颈长鸣,声音高亢而清脆。一鸡高歌,群鸡唱合。在鸡鸣声中,夜幕渐渐褪下,东方露出微白。这时,土地醒了,鸟儿醒了,家禽醒了。燕子在屋檐下的小巢里呢喃,喜鹊在窗前柳枝上喳喳叫着,小鸟在树丛中鸣啭。拦在圈里的猪,哼哼唧唧地叫唤,声音低沉而浑厚。秉性憨厚的老牛,俯首食槽,一边咀嚼草料,一边哞哞叫着。羊圈里的羊也睡眼惺忪地加入合唱的队列。厨房水管哗哗流着,农妇们择菜、洗菜、淘米,锅碗瓢盆碰撞出质感的韵律。没有乐队,没有指挥。这些听上去杂乱无章的声音,以其特有的节拍把率真和天性演绎得淋漓尽致。
村庄的声音随时令而变化。当春天的脚步打破冬的沉寂,屋顶的雪化了,小河解冰了,大地复苏了。在洁白如玉的雪地上行走,脚下便哧哧啦啦。挂在树梢上的雪团,吧嗒吧嗒落在地上。河面上的冰块,咔嚓咔嚓地断裂,变成流动的曲线。炎热的夏日,知了在林里声嘶力竭地鼓噪,令人难忍,又觉亲切。有它嫌吵,没它又感到少了点什么。村口的鱼塘,不时地有几只鲤鱼腾空跃起,搅得池水哗哗啦啦。村外水田,蛙声一片。秋风起时,树叶唰唰,落英纷飞。树枝摇曳,相互致意。果园里没有挂牢的青果,在地面上砸下一个个小坑。进入汛期,雨打芭蕉,时紧时慢,急时如瓢泼,慢时如抽丝。赶上天公发威,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雷雨过后,把天空洗得蔚蓝。冬天靠近的时候,寒风嗖嗖地狂吼着,把人们驱赶到屋内的火塘边上。一年四季,村庄的声音,时而委婉舒缓,时而细腻轻盈,时而热烈奔放,时而壮阔粗犷,汇成宏大音乐叙事的前奏、高潮和尾声。
村庄的声音有时很微妙,你想听时,她没了;你不想听时,她又来了。路边花草伸展根须的声音,菜园种苗啄壳破土的声音,房前小树抽芽染绿的声音,井边杨柳落英吐絮的声音,似有似无,若隐若现。一望无际的田野,小麦拔节,苞谷灌浆,叶子摩擦着叶子,麦浪簇拥着稻浪。尾音连接着尾音,对唱回应着对唱。这些声音,需要用心倾听,用心感应。情与情对接,心与心交流,才能得其奥妙和真谛。
村庄的声音是多元的,每个音符都那样温润。农民的笑声在播下的麦种上,在收割的麦穗上,在插下的秧苗上,在脱壳的稻米上。孩子们欢快的笑声,一会儿逗留在蝴蝶的翅膀上,一会儿拴在大黄狗的尾巴上,一会儿抽在转个不停的陀螺上。上了年纪的老人,抚着满堂子孙合不拢嘴,看着满圈牛羊乐不可支。村口那盘吱吱呀呀的石碾,把媳妇们的笑声越碾越长。当夕阳斜挂在半山坡时,牧羊少年吹起长笛,笛声悠扬。农妇们拉起风箱,村庄升起缭绕的炊烟,性急的汉子早已端起酒杯。推杯换盏的声音伴着月光,伴着温馨,伴着祥和。
二
在我的记忆里,最纯正的味道是村庄的味道。
村庄的味道是绿草的清香,是瓜果熟透的甘甜,是农家米酒的醇厚,是五味俱全的绵长。
这里,没有长龙似的车队排出的尾气,没有浓烟滚滚的工厂释放的废气,没有深重的雾霾带来的闷气,没有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出的浊气,没有堆积成山的垃圾散发的臭气,没有毗邻而居却形同陌路的冷气。
村庄的味道在田野里。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小草泛绿了,山上的梨花开了,山下的油菜花开了。沿着田间的小路,心闲气静地走走,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清清地,淡淡地,仿佛把五脏六腑都浸透了。你会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来,捋捋路边的小草,抚抚可人的小花,恨不得把这股清香装在瓶子里储存起来。这时,什么烦恼,什么忧愁,早已飞到九霄云外。追赶花季的养蜂人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蜂箱里飘出甜甜的味道,与花草的清香相互交融,清香中裹着一丝甜蜜。初夏时节,菜园里挤满了黄瓜、芸豆、丝瓜、茄子,到处充满了味道的诱惑。瓜园里遍地圆溜溜的西瓜,随便摘下一个切开,咬一口,浑身顿感清凉惬意。秋天是成熟的季节,五谷杂粮的味道,各种水果的味道,让你闻味生津。
村庄的味道在酒窖里。村庄里不一定有名家大师,但不乏能工巧匠。不光有木匠、铁匠、瓦匠,也有酿酒的行家里手。他们用自己收获的粮食,自己制作的器具,自己配制的酒曲,自己摸索的工艺,自己酿酒自己喝,喝得津津有味,喝得酣畅淋漓。北方习惯用高粱、地瓜干作原料,酿造白酒,性烈刺激。南方则喜用稻米酿造米酒,性温醇厚。走进农家小院,把酒缸盖打开,顿时飘出满院酒香。你要赶上吃饭的时间进屋,主人一定会盛情地端上满满一大碗酒,送到你嘴边让你品尝。村里的汉子们大都体健力壮,据说就是用酒滋养的。
村庄的味道在餐桌上。村庄的餐桌不像城里的餐厅那样讲究,没有那样华丽的装饰,没有那样精致的餐具,没有那样繁杂的佐料,没有那样花哨的品相,他们用简易灶台,用粗瓷大碗,用自家食材,用口口相传的制作方式,烧出的饭菜味道令高档餐厅黯然失色。每道菜有每道菜的味道,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味道,每个村庄有每个村庄的味道,不像流水线下来的千菜一味。到东北村庄作客,他们会让你坐在大炕上,品尝猪肉炖粉条或蘑菇炖小鸡的味道。东部沿海村庄最拿手的则是清水煮鱼虾,原汁原味,味道鲜美。湘鄂黔川的村庄,不管烹炸煎炒,抓一把辣椒放进油锅,顿时就会浓香四溢。村庄的味道不是温饱,而关乎精神。村庄的味道是一生的记忆。舌尖上的中国,就是村庄里的中国。
村庄的味道在民风里。村庄是社会的缩影。有各种关系,有文化传统,有家长里短,有礼尚往来。村民秉性纯朴,古道热肠。平常素日,有了新鲜东西或好吃的,自己宁可少吃一口,也要送给东邻西舍尝一尝。谁家遇到红白喜事或盖房,不用招呼,都会来帮忙。村庄的院门都是敞开的,不用担心东西丢了没了。逢年过节,一个村庄像一个大家庭,把各自的拿手酒菜端出来,凑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其乐融融,其情浓浓。
村庄的味道,是上苍赐予的,也是村民酿造的。村庄的味道愈品愈浓,历久弥香。
三
在我的视野里,最绚丽的色彩是村庄的色彩。
村庄的色彩是生命的底色,是活着的画作经典,是五彩缤纷的集合,是浸润心灵的鸡汤。
村庄的色彩是有生命的。人们对色彩的认知,源于对村庄的解读,有了村庄,才有色彩的概念。村庄的色彩,不是人工调和,而是浑然天成。不是画在宣纸上,画在墙壁上,刻在木版上,印在图书里,而是生在大地上,长在大地上,艳在大地上。无论在空间呈现什么颜色,红的花,绿的树,青的草,都能在土地上找到她的根须。正因为如此,她不会因风吹日晒而褪色。即使小草被火焚烧,来年又会泛起新绿。即使树木惨遭砍伐,但树根犹在,生命犹在,不久还会发出新芽。
村庄的色彩是有灵性的。村庄的色彩与人心相通,与人们的喜怒哀乐紧紧连在一起。春天来了,千树万树梨花开,向人们报告春的消息。夏天来了,金灿灿的麦浪,送给人们丰收的喜悦。秋天来了,五颜六色的粮食和瓜果,催开人们的笑脸。冬天到了,白雪皑皑,留下来年丰收的期盼。狂风发作后,马上还一个天蓝水碧,把人们的短暂不快荡涤一空。暴雨过后,马上送一道绚丽的彩虹,让人们心花怒放、喜笑颜开。
村庄的色彩是有动感的。正如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村庄的色彩同样每天都是新的。甚至一天之内也会变化多姿。村庄上空的七彩云霞在流动着,流动中不断变换着姿态,变换着颜色,让你看得出神,看得入迷。村庄的小河在流动着,清清的河水上面,漂浮着青草树叶和花瓣,慢慢地流着,仿佛缓缓伸展开一幅山水长卷,让你看得如醉如痴。空中的微风在流动着,风中舞动着红花绿叶,让你想到天女散花的圣洁和优雅。在画家眼里,村庄的色彩是难以企及的高度;在作家眼里,村庄的色彩令所有语言变得苍白;在诗人眼里,村庄的色彩是写在大地上最空灵最浪漫的诗行。
四
在我的感觉里,最优雅的气质是村庄的气质。
村庄的气质是历史的积淀,是率真随性的洒脱,是恬静安然的内敛,是不趋功利的淡定。
村庄的气质因傍水而建,多了几分灵秀。水是生命之源。祖先们把有水的地方作为居住的首选。无论东部西部还是中部地区,绝大多数村庄与水为邻、以水为伴。即使水源比较匮乏的地区,村中村外也大多有条沟河。江南自古是水乡。自然村庄相对密集。江岸,河边,湖畔,坐落着一个个村庄,水中有村,村中有水,像散落在水中一粒粒珍珠,从里到外透出一股灵秀之气。江浙一带的村庄,几乎每家门口泊着一条小船,一年四季,划着小船下地、捕捞、赶集,走亲。湘鄂一带的村庄,独具匠心,在江边建起吊脚楼,既美观,又舒适,成为一张亮丽的民族文化名片。东南沿海的村庄,或居海岸,或居岛礁,以水为生,依水而存。水,把村庄洗得洁净明亮,把人心洗得晶莹透明,把姑娘洗得肤如凝脂。
村庄的气质因倚山而建,多了几分厚重。倚山而建的村庄,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他们常常顺着山势,在这个山坡上盖幢小楼,或在另一山脚下造栋石屋,相距比较松散,远处看去,像挂在山坡上的一幅壁画。不像城里的楼房那样密集成群,摩肩接踵,把人挤得喘不动气。山里村庄的居民勤劳勇敢,吃苦耐劳。他们靠山吃山,随便开块地,种粮种菜,就够吃的。他们把鸡猪牛羊,在山坡上放养,长得又肥又壮,没有任何化学饲料的污染,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在山里久居的人们有山一样的性格。山里村庄的气质透着硬朗和坚韧。
村庄的气质因居于平原,多了几分端庄。山东、河南以及华北、东北许多村庄坐落在平原上,他们大多坐北朝南,整齐划一,中规中矩,方方正正。横平竖直的村路把农户划成若干网格,一样高的房顶,一样大的庭院,一样宽的围墙,甚至连房屋的颜色、房前屋后的树木都是一样的。平原地域辽阔,土地肥沃,种什么长什么,家家缸满囤圆,丰衣足食。平原的水土,把人滋养得气色红润。平原村庄的气质落落大方。
村庄的气质因隐于林中,多了几分妩媚。树与人类的缘分源远流长,林与村庄的关系相依并存。许多村庄环绕在茂密的树林之中,不知先有树林后有村庄,还是先有村庄后有树林。树林通人性,可以与树倾诉烦恼,与树发泄愤懑,与树分享愉悦。树林多用途,既可以遮阳避雨,又可以保护生态、净化空气、绿化环境。如果从远处看,只见浓郁的树林,看不见里面村庄。晚上透过密密枝叶中摇曳的灯光,才能看到村庄的轮廓。艳阳高照,为树林中的村庄洒下点点碎金;皓月当空,为树林中的村庄洒下片片碎银。树林里的村庄透着一种静谧、温馨和浪漫,还有一丝朦胧和神秘。
村庄的气质因天高地阔,多了几分大气。村庄是容纳万物的载体,是纵横驰骋的天地,是博大开放的舞台。不像城里那样机车轰鸣的喧闹,那样车水马龙的拥挤,那样难以企及的房价,那样真假难辨的食品。村庄热情好客,开放包容。到了村庄,一切变得简单,不问你的学历,不论你的籍贯,不管你的背景,不计你的年龄,来的都是客。你到村庄走走,她会和颜悦色地带你到你想去的地方;到村庄休假,她会给你宾至如归的感觉;到村庄作客,她会倾其所有,慷慨解囊,拿出最好的东西盛情款待;到村庄创业,她会不遗余力地为你提供条件和方便。到了村庄,你才恍然明白,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到了村庄你才明白,这里才是真正的家,才是走向生活的起点和走向成熟的驿站。
(作者系中央组织部组织二局巡视员、副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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