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
时间: 来源:农村工作通讯-中国农村网 作者:魏登峰 字号:【

  2007年前后,县城开发到我们西边的村子;2010年前后,北边的村子整村拆迁;2012年前后,南边的村子被开发;2016年,村里东边的135亩地被征用,用于沪宁高速公路扩建。一个陷入城镇化进程重围之中的小村子,面对终将消失的斯房斯地,利益纠葛下,村民、干部、外来人和游子心情复杂,态度迥异。

  农历腊月二十九,夜,我回到久别的江苏丹阳农村老家,陪父母过春节。大年三十一早,久违的太阳很是应景地露出了脸。站在自家门口,向西看去,不远处出现一片30、40层的高楼,是恒大的楼盘。对我这个很少回家,且能待时间不长的人而言,这大楼仿佛一夜之间长出来似的。几年前,那块地像我们村现在一样,还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起的二层小瓦楼。望着那些高楼,我父母有些期盼地说,何时才会拆迁到我们村子。

  “上面”:再也不让动房子了

  我们村在江南还算蛮典型的:人口不多,全村只有40多户,150多口人;地很少,人均水田不到5分,此外还有几十亩山地,但一直未分到户;历史较长,族谱可上溯到明朝,村史至少可追溯到宋代;生活较富足,单就拿一个指标说事,几乎一半人家有小汽车……可是最近村民却被村里的地和房的事,搞得有些不开心,甚至似乎影响到了过年气氛。

  “从2008年开始,管得是越来越紧。近些年村里再也不让动房子了。”父亲说。为此,上面还组织过一次入户测量,并在2009年发下了一个红本本——农村宅基地使用权证。据说,上面放话了,“谁家动房子,发现了就直接扒。就是建成了,补偿也不认。”

  不过,村民白明芳家五六年前,还是趁着一个空,快速地将自家的房屋狠狠地扩建了一下,两间旧楼、一间厨房和一间猪棚,一起改修成四间大堂屋,占地面积足足扩大10多平方米。

  白明芳家祖住在这个村子。父母生下两女儿,两儿子。白泽芳上面有个姐姐,是家中长子,还有排行老四的弟弟白明飞。按照当地风俗,女儿出嫁就基本与这个家庭分离了,只是每年中秋春节和一些大事时来看望父母,送几季包(一般是点心什么的)。儿子成年就会分家单过。他父母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为白家兄弟盖了座二层小楼(各分得一间),隔层用的是木板。以现在眼光看,那算不上是楼房。但放在当年,这绝对是高大上。同期的村里其他村民的房子大都没有隔层,都只有一层。与现在情况一样,当年找媳妇,男孩也得有间房。为了修这楼,不但耗尽了他们一家所有,还负了一些债。

  按说,白明芳根本没有必要搞这个房。他高中毕业后,就自己跑供销,后来自己开起厂子。早在10年前,他和媳妇带着儿子一家三口就搬进了位于开发区核心地带的一间150平方米的自购大楼房。2008年之后,他们家人就基本不回村了。现在儿子大学毕业后,也在城里上班。

  他家的改建,归因于2007年始,越刮越烈的拆迁传闻。按照当年的拆迁政策,补偿主要看实际住宅面积。也就是在那几年,村里所有能修的房子,哪怕是都倒了三面墙的一些老宅子,也被修好了。那些能加盖的小平房,就像一夜之间长了个,都成了两层三层的砖楼。

  那正是我们国家建设大发展的时期,我们市(丹阳,县级)也正处于快速发展时期,县城的建设开发也像摊饼子向四边扩开了。也就在同期,市政府将办公楼搬到了开发区,离我们村1.5公里左右。随之而来,是拔地而起的各个市直机关单位的大楼:交通大楼,广电大楼,地税大楼,国土大楼……2007年前后,县城开发到我们西边的邻村。2010年前后,北边的村子整村拆迁。几乎同期,我们村的行政隶属管辖发生了变化,与周边几个村撤并成一个新的行政村。不久之后,新组建的村行政区划又被调到开发区,村也被改制成社区。2012年前后,南边的村子被开发。我们村被开发热潮包围。

  这个过程中,村子拆迁的消息不时就会出现一下。但每次都只是“听到楼上的阵阵脚步声,不见有人下楼来”。

  租客:再也找不到这么合适的房子了

  每次拆迁的消息,都会对外来的租房人产生一些小冲击。“真是拆迁了,怕是很难找到这么合适的房子了。”来自安徽六安的一位钢筋工孙师傅说。

  10多年前,这个村子有了第一批租客。那时,几位福建老板在村东头搞起了一个砖厂。这也是村里招商引资的一个成果。这几位老板是第一批村子租客,将一户人家的二层小楼共6间屋,都租了下来。据说,一年也要付2000元左右的房租。严格讲,当年的租客还包括一大批来自四川和贵州的几十位打工农民。但他们条件较差,几十个人挤住在几间砖厂搭建的临时的棚子里,其中不少人是拖家携口的。

  这是村子发展的一个里程碑,第一次村里房子有了出租收入。如果以现在的眼光看,这就是一份财产性收入。从那以后,陆续有些安徽贵州等地来打工的人租住在村里。

  孙师傅和媳妇是2012年来村里的。他在我们这儿给建筑工地扎钢筋架,干一天挣200元;他媳妇在附近一家皮鞋厂做杂工,一个月3000元左右。对他们而言,这间近20平方的租屋,功能齐备。房主几乎是按照城里公寓样式标准来修建的,南北向通透大开间,北面独立卫生间,用塑钢玻璃墙隔开;中部厨房开放式,一个简易的煤气灶;南面靠窗一张双人大床。“一个月才150元,这种房子如果再往城里一点,就是200元。”孙师傅说。另外,从这儿到他媳妇的厂子,骑电动车也就是20来分钟,很是方便。从2012年以后,他们两口子一直住在这里。

  2013年前后,附近几个村子拆迁,又来了一些邻村的租客。按照原来的计划,一两年内就能回迁安置。但不曾想,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按时住进回迁楼。来自后面村子(徐家村)的徐双福(70多岁)和老伴,以一年一万元价格租下了一户村民的房子,上下共六间,200平方米。至今他们已在这个村子住了4年多,早已习惯与我们村里人打交道,闲时还会与村里的人一起打麻将。尽管不算太方便,也不是原来的同村熟人,但他倒是满足,“住的条件没有比原来条件差,开发区(政府)每月补贴1千块钱租房(具体算法是,一平米补贴几块钱),减去房租,还能剩点。”

  每次听村民讲要拆迁,孙师傅不免会有些担心,到时还能不能找到性价比这么好的房子。

  村干部:再也不分地了

  “拆迁”的另一只靴子迟迟未见落地,可村里的地却越来越少。

  2016年9月份,村子里东边的135亩地被征用,用于高速公路扩建。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村里经历了三次耕地征用,1996年高速公路建设征走村北约40亩;2004年高速公路扩建征走约40亩; 2005引进一家砖瓦厂,以租代征占了50亩左右田。后来因环保问题,砖厂被责令关闭,直接被别人接手用于设施农业。这块地总算又搞回农业了,但搞农业的已经不是村里人。

  我们村里二轮承包时总共约有400亩的地,其中有250亩左右的水田,150亩左右的丘陵山地;另外,还有几亩鱼塘。经过几次征用开发,现在只有70多亩水田,70多亩山地。

  “现在这些地都在村里(集体)。”村民白文庆对这些地的处置很是不解。“为何就不分了?”为此,去年9月份,部分村民还到村委驻地讨要说法。村里并没有给出统一说法。同时,这件事又夹杂在“征地换社保”的大背景下,也就是按照江苏的统一政策,征走一亩耕地,解决村里一个人的养老问题。征地补偿充入农户的养老金账户,村民到60周岁后,每月可以从养老金账户领取约670元。有了养老的事牵扯,所以部分村民对分地并不是很坚持。

  据说,根据村里意见,这次土地征用后,剩下的就不再分了,统一放在集体。据村民讲,“村里把地拿在集体手中,是为了以后用起来方便”。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干?笔者分析,可能还是因为城镇化。按照现在的势头,开发到我们村恐怕不会太长时间。其实,地方政府有关部门心里很清楚,以后征地会越来越难,代价越来越大。

  与之想法相对应的是,部分村民之所以强烈要求分配剩下的地,就是觉得需要有证在手,未来土地再被征用时,能在谈判补偿时占据有利地位。

  不过,上级要求,2018年前村里要完成土地确权,而且需要确权到户并颁证。此外,究竟采用确权不确地,还是确权确地的方法,至今好像没有定论。这些也着实让村干部和上级有关部门费了心。

  上面却不断传来好消息,国家先后出台相关农村土地、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的政策文件等。“政策具体怎么讲的,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今后我们的地与房是更值钱了。”这让想分田的村民非常兴奋,但村里迟迟不“分”田,也让他们有些不放心。

  村民:再也不种地了

  村里不再分地了,但并不排斥村民去种。“谁想种,谁就去种好了。”村干部白忠国说,“但也得按照这里的标准交租金。”开发区定的最低标准是:山地800元/亩,水田1200元/亩。这个标准也让绝大多数想种地的人望而却步。

  其实,对农户而言,就是地要过来,也不是自己种。“挣不到钱,再也不种地了。”村民白保金说。白保金,今年61岁,原是个种田老把式。但他早在十多年前,就不种田了,主要靠在外面打杂工挣钱。

  村里除了极少数上了年纪的人会种点自家吃的菜,早已没有人愿意种地了。我们村的村民弃农比较早,这归因于当地发达的民营经济。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始,乡镇企业和民营小企业就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村民只要愿意,在3~5公里范围内就能找到一份工做,而且收入还算可以。所以,从那时起村里人就基本靠务工来挣钱了。

  二轮承包时(1998年前后),白保金家还有四五亩田,当时搞麦稻两熟,或油菜水稻两熟。白保金说:“那时种地不但很苦,而且基本挣不到钱。”后来国家政策好了,种田有补贴,粮价也上涨,但种粮仍然挣不到钱,种地纯粹就是为解决一下家里的口粮供给问题。但如果现在还种粮,即使是管理得好,天还帮忙,市场行情还不差,此种情况下,村里一亩地也就是几百元的效益,远低于开发区定下的关于地方土地流转租金最低指导价。所以村里一些土地几年前基本处于半休耕状态,大部分地一年也就种一季稻谷。

  农户不种粮了,大家都需要从市场买米吃。从国家层面来看,江苏需要实现粮食自给,所谓“米袋子”省长负责制。几年前,我曾经采访过地方(镇江市,地级)的一位主要领导,专门问过粮食自给问题。当时这位领导说,主要通过在东北设立商品粮基地的办法解决。也就是说,市里以一定的价格从基地订购粮食,满足我们地方消费。这样,基地生产出粮食就视作我们地方生产出来的。但这个情况,也无从求证。

  “挣钱还得靠手艺、靠出去打工。”白保金说。在我们村上,有跑运输的,一天能挣大几百;有做瓦木工的,收入按天算,大工200元/天,小工150元/天;还有做眼镜的,熟练技术工能稳定地有5000元月收入;做皮鞋加工的,熟练普通工能稳定地有4000元左右月收入;做服装加工的,能稳定地有3000元左右月收入;还有不需要技术的苦力活,比如去超市搬货,能有2500元左右月收入;即使上了年纪的老人,给人看大门、扫马路,还有2000元左右月收入。

  村里人靠着务工,生活都过得不赖。现在村民不但衣食无忧,算是过上了较为体面的生活。

  进城的人:再也不想回村里了

  对耕种的放弃,意味着村民生活方式也会跟着发生改变。在我们村里,大体可以40岁作为分界,年纪大一点的人,还是愿意生活在村里。这里是熟人社会,他们待得自在。年纪轻的人,很少愿意留在村里。

  我们村150多口人,经常在村也就100来口人。如果以户主处在30~40岁年龄段为例,总共有10来户,其中住在村里也就是一半。这一半中,有几位也在县城置了业;还有两位是因为孩子马上要考大学(读大学),考虑到未来的不确定性,暂时没有到县城置业;另外一位,是因为能力不足。算下来,只有两户对离开村子,愿望不是很强烈。

  “再也不想待在村里了。”白菲菲(40岁)一家20年前就全家搬进城了。早期她们家人还时不时回村里看看老房子,甚至还会种点菜带回城里吃。四年前她们家干脆将家里房子全出租了。只是在大年初一,这个最重要的日子,才回来两个人,与村民相互拜个年、打个招呼。对于她们一家,从20年前那次搬家,就意味着与这个村子的告别。她们的孩子出生在县城,上学、长大也一直在县城。对白芳芳一家人而言,早已习惯了城里的生活。

  大年初三,我又一次辞别父母,离开村子。一位老同学热心地开车送我去高铁站。在路上,他不经意地突然来了一句:“不想都20多年了,物是人非。”对笔者而言,从20年前提上行李,踏上外出求学路那一刻起,就是与这个村子作了告别,但一直都别而不得离。我的父母坚持,在他们身体都健康的状态下,就住在村里。有时,真希望村子早点拆掉算了,这样父母也没有条件留下了。但每一次听到村子要拆迁的消息,心里又有些不情愿。

  好像有意似的,老同学走了北行的路线去高铁站,经过了恒大的楼盘。向东,我看到了不远处的老家。我就想:“身旁的高楼,似乎也是我们村子未来的归宿。”如果有朝一日,村子真被拆掉了,就意味着20岁以前的我只能留存在记忆之中。但不管怎么样,我相信,我们的村子都还会以某种形态继续存在。

  (出于对家乡的尊重,我隐去了老家名字,同时文中出现的人物都用化名)

  后记:

  不得已的“前后”和“多”

  源于含混折衷主义的传统,我对老家也用了很多不精确概述表达,比如文中多次了出现“XXXX年前后”,“XX多户”,“XX多口人”,这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关于村子开发的时间。比如,确认村子被开发的时间,不同的主体会有不同的标准。如果从政府角度来看,发出拆迁(征用、开发)文件的日子,就是正式开发的日子。但对农户而言,拆迁利益的兑现之日,才是真正的开发日子。此外,还值得注意的是,开发过程往往会持续相当长的时间。以我们西边的村开发为例,最早征用文件在2004年就出来了,但房子正式被拆迁是在2006年,而农民获得完整的拆迁利益则又是在2年之后。这期间,还涉及一些相关政策的调整变动。这里就不再赘述。

  关于村里的人口。就像现在的城市,我们村里的人口统计起来也很难,难就难在口径的把握。我们村主要有五类人:一是原籍原户,这占绝大多数;二是回迁村民,有三四位;三是迁入农户,有一户(四口人)从外村迁入;四是户口迁走仍居住在村的人;五是外来租户。此外,还有嫁到村里的媳妇和外嫁的女儿,这中间有迁入和迁出的。这实质牵涉一个较为核心的问题,集体成员资格问题,也就是能不能获得集体福利。就我们村来讲,在籍来算43户,150口人;但以集体成员资格来评判,150口人中,至少要减去当年迁出后又迁回户口的人,因为根据村里的规定,这部分人尽管户籍回村,但不能享受集体福利。以常住状态来看,已经有50多人常年定住在县城,基本不回村子。这儿又用了一个“多”,仍然是不得已,因为有些人尽管定住在县域,但仍时常来村里的房子住住。

  不过,“前后”和“多”的表述,却是我们这个村子城镇化的一种实在表现。在笔者看来,城镇化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瞬态变化,也不是非此即彼的标态,这绝对是一个渐变的过程。此外,我们村子在位置上也处于城乡过渡带,所以城与乡的特征也是兼而有之。而我们的村民正处一种亦城亦乡、半城半乡的状态之中。尽管条件不甚好,但在这种状态下,村民实现了自恰和满足。套用一句话,“有点阳光,就会灿烂”。

责任编辑:蔡薇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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