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临近年关,浙江余杭,唐忠一大早骑着电瓶车急匆匆地从出租屋赶往邮局,给家里的老父亲汇过去1500元的过年钱,从邮局出来,给父亲去了个电话,唐忠驻足向家乡所在的西南方向凝望了片刻,这是他连续在外过的第九个年,对年近八旬老父亲的亏欠和对家乡的思念不禁让这个刚毅的中年男子红了双眼。唐忠凝了凝神,骑着他的电瓶车往回赶。
唐忠今年47岁,是中国农村千万流动大军中的一员,九年前经妻侄引路只身从家乡四川来到浙江余杭打工,因那时三十多岁,身强力壮,再加上妻侄的引荐,唐忠顺利进入妻侄所在的机床厂做车工,这是当地一家中等规模的私人企业。车工是个技术活,唐忠因为没有技术基础,只能从学徒做起,刚开始由妻侄带着,第一年当学徒时,技术并不熟练,老板开的工资自然很低,每个月只能领到2000元左右,虽然租住在城郊农民的出租房,房租加上水电每月不到150元,但加上吃饭等日常开销,每月怎么也得1000元钱,加上平时还得往家里寄一点儿,到年终时手里也没几个钱,为了省一点路费,那年唐忠头一次没有在家过年。
虽然第一年自己没有挣到太多钱,与在家种地的收入相差无几,但唐忠看到了沿海地区打工挣钱的机会远远超过了家乡四川,考虑到刚入伍当兵但已经十七岁的儿子快到适婚年龄,为儿子结婚、准备新房的压力步步逼近,且父亲当时只有六十多岁,母亲则尚未进入花甲之年,两老身体健硕,在村里还属于留守群体中的中坚力量,种地,喂猪,样样行,不需要当儿子的在各方面进行照顾,唐忠计划让妻子也到余杭这边来打工。第二年秋后,唐忠的妻子收完谷子,将自己在村里幼儿园老师的职位交接到一位亲戚手上,便踏上了东去的列车,与远在浙江的丈夫团聚。而在妻子到来之前,唐忠已经托老乡为妻子在当地的一家玩具手工作坊找好了工作。
往后的几年是唐忠家庭日子过得最为红火的。唐忠的车工技术越来越熟练,自己也带起了徒弟,由于颇会为人处事,深得老板赏识,在厂里谋上了个小组长的职位。那几年恰逢遇上中国整体经济形势上扬,厂子里订单不断,每周都有班加,这样一来,唐忠在机床厂平均每月能领到五、六千元。唐忠的妻子所在的手工作坊玩具厂采取计件的方式,农村妇女不怕吃苦,再加上作坊这几年的生意也还不错,每月能挣到2000多元。夫妻俩加起来一个月平均能挣到七、八千元,相当于在家务农时一年的纯收入,挣了钱的夫妻俩并没有像厂子里的那些尚未成家的小年轻那样成为消费一族——购买各种新潮的电子产品、放假时在城里吃吃喝喝,而是依然把日子过得很俭省,肉舍不得多吃,衣服更是舍不得买,夫妻俩一年的房租、水电以及柴米油盐、衣服等日常生活开销基本都保持在一万元以内,而独子已经在部队当兵,虽然不挣钱但也不花夫妻俩的钱,因此,夫妻俩每年能剩余五、六万,这相当于在家种地时五六年的收入。
这几年,虽然挣了点钱,夫妻俩仍然没舍得回家乡过年,只是临近年关给父母汇上一笔钱。夫妻俩选择不回家过年,不是对父母不孝顺,也并非对家乡不思念,实在是为了省钱,夫妻俩盘算了一下,如果回家过年,夫妻俩来回的车票加上回家走亲戚的花销,至少得五、六千元,为了省钱为儿子结婚做各种准备,回家过年这笔大的开支是不合算的。经过三四年的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加上以前的积蓄,夫妻俩手上已经有二十来万的存款,这时,儿子已经从部队退伍回来到了浙江打工,准备为二十出头已经到了适婚年龄的儿子结婚,成为这时唐忠夫妻俩的头等大事。为了能给儿子说上一个条件好一点的媳妇,唐忠夫妻俩在家乡所在的地级市买了一套80多平米的商品房,作为儿子结婚用的婚房,房子总价30来万,凭借夫妻俩手上的积蓄再向亲戚借一点便可完全付清,但是考虑到后续的装修花费,以及儿子结婚需要的彩礼和酒席花销,夫妻俩最终选择了首付13万,每月还贷1500元的方式,以当时夫妻俩的收入来看,这点房贷倒也没有多大的压力。两年后的2012年,新房刚刚装修好,夫妻俩又忙着张罗儿子的婚礼,儿媳是同在浙江嘉兴打工的老乡,漂亮、能干、有孝心,让唐忠夫妻俩甚为满意。
2013年,为儿子买了房、娶上了媳妇,孙子即将出世,唐忠夫妻俩内心感到无比的踏实与喜悦,认为这几年夫妻俩的辛苦与节俭值了,唯一的遗憾是这些年对于逐渐年迈的父母的亏欠。为儿子娶上了媳妇,儿子又即将有自己的小家庭,唐忠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任务,接下来挣钱的压力没有那么大了,唐忠计划着在孙子出世时将父母接到浙江来玩一段时间,看看外面的世界,也享受享受四代同堂的天伦之乐,为此,夫妻俩又多花一百元向房东加租了一间房。9月,天气下凉,父母乘火车抵达余杭,一大家人团聚,而当时,唐忠与父母已将近7年未见,看着越发苍老,但精神依然矍铄的父母,愧疚感从唐忠心底油然而生,他暗自下决定,再找几年养老钱就回去种田给父母养老。
然而,天不遂人愿。9月底,全家还沉浸在孙子的降生的巨大喜悦中,一场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灾难却逼向这个家庭。儿媳在嘉兴生产住院期间,儿子顺便让长期便秘的妻子做了个较为详细的检查,检查结果是全家人猝不及防的,直肠癌中晚期。妻子的病彻底掏空了这个家庭,手术费八万多,化疗每次6000元,总共化疗了十次,化疗完成后每个月还得2000多元的药费,前前后后已经花了十五、六万,虽然有农村合作医疗保险,但大病报销的比例还是较低,在本省范围内大病住院报销只有30%,而跨省的报销比例则只有20%,唐忠一家当时考虑到妻子的病情以及老家医院治疗条件的差异,选择在浙江嘉兴动的手术,最后只有动手术时的八万多元报销了一万多元。妻子的病让这个刚刚从为儿子结婚买房压力中解放出来的家庭又重返了高压状态,动手术的钱是为儿子买房结完婚后剩下的,部分化疗的钱也是从其中出的,另一部分化疗钱以及平时的药费和每个月生活费则需要现找现花,虽然儿子儿媳每人每月能挣到三、四千元,但因为要养小孩、养车以及小家庭的房租、水、电和日常生活开销,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这就意味着巨大的经济压力都落在唐忠一个人身上,还好将装修好的新房租出去正好抵消了每个月的房贷。所幸的是,唐忠父母身体健康,不仅没有成为自己的负担,反而在自己困难时帮衬着自己,母亲留下来在浙江一直照顾孙子,使得儿媳妇能腾出时间来出去工作,父亲则留守在老家,以近八十岁高龄的身子骨干着力所能及的农活,尽最大努力为唐忠减轻负担,这才使唐忠的家庭勉强维持运转。
近两年,中国整体的经济不再像前几年那样乐观,最为直接的反映就是中、小型私营企业订单的急剧减少,部分中、小型企业因为资金链缺口倒闭,部分企业为了勉强维持运转,不得不大量裁员,儿子所在的家具厂原来有1000多个员工,到年底裁得剩下200多人,所幸的是儿子因为手脚灵活没有被裁掉。唐忠所在的机床厂原来有100多个员工,每周都还要加班,到年底还剩下20多人,并且每周只上五天班,每个月只能领到二、三千元,这点工资无法维持唐忠的家庭运转,于是,当厂里的电焊工因为每月两千多的工资无法维持家庭开支辞职另谋他路时,唐忠找到老板要求将电焊工的活也给自己做,老板考虑到当下的活不多,二千多元也很难再找到带技术的电焊工,并且考虑到唐忠的家庭情况,就将电焊工的活给了唐忠做,唐忠因为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才又每个月领到四、五千元的工资。年近五十的唐忠在干两份活时身体已经有点吃不消,每天都需要来点小酒解乏,同时下班后跳广场舞锻炼身体。但最令唐忠担心的还是经济持续低迷下老板继续裁员的问题,一旦唐忠被裁员,他就很难再找到一份月薪四、五千元的工作了,因为他已经由劳动力市场的顶端掉到了底端。因此,唐忠在厂子里工作更加卖力了,力图不让老板看出哪怕是一丁点年龄带来的笨拙与不灵活,最终,唐忠逃过了今年老板的最后一次裁员,可以暂时放宽心过个好年了。2015年,因为怕返程火车票不好买耽搁了开工的日子被老板开走,同时也是为了省钱,唐忠一家依然没有回家过年。按照惯例,唐忠将年终厂子里发的奖金寄回去给了老父亲,以表达自己这些年不在身边的愧疚。
唐忠终究会踏上回乡之路的,他一度认为自己离回家的路越来越近了,恨不得双脚立即踏上,但现在他则希望在回家的路上走得再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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