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去贵州调研,下午从一个山村出来,天色已经很晚。原定的调研行程已结束。可我觉得从北京大老远来趟不容易,有点意犹未尽,想再看个地方。当地陪同的同志虽面有倦色,但又不好拒绝,便同意了。
我们乘一辆中巴车,继续向大山深处驶去。都说山路十八弯,我们究竟绕了多少道弯,已记不清了。汽车在半山腰绕来转去,一会儿爬上山顶,一会儿冲下山谷,像过山车一样上下盘旋,头都晕了。时值盛夏,尽管车内开着空调,但还是闷热难耐。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忽然阴云密布,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条路是新修不久的乡村公路,路况不是很好,路面又窄又软,汽车在泥泞中行驶更困难了。这时,一辆农用汽车迎面开了过来。司机师傅连忙躲闪让路,不料,汽车右轮陷进路边排水沟里,歪斜在那里,一半车身在路面,一半车身在沟里,既不能进,又不能退。
我们只好下车,一看,好险!汽车停的位置,右边是山峰,左边是深沟,深得一眼望不到底。幸亏车身向右倾斜,如果倒向左边,后果不堪设想。大家不禁出了身冷汗。我们搬来几块石头,喊着号子,把汽车往上抬,把石头垫在陷下去的车轮下面,折腾了半天,好歹把车弄到路面上,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
经过一波三折,汽车终于在一个挂在半山坡上的小村停下。我之所以提出到这个村,是事出有因的。前不久,在媒体上曾经看到,这个村不是很安定,因为修路的事,群众对上级有意见,村民们凑钱,选出几个代表到省城上访。再是因为地处偏远,学生上学困难,不少农家孩子辍学。我想到这个村了解点实情。当然,这个想法不便于向当地陪同的同志挑明。
这时,雨已经停了,小村一片静谧,山坡上摇晃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我们沿着坑坑洼洼的山间小道找到了村办公室。还好,办公室里居然亮着灯,一位中年农民在办公桌上写写划划。见我们进来,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当我们说明来意,他连忙给我们让座,说他是村里的会计,干了一天活,晚上把账目整理整理,你们稍等,我把书记喊来。过一会儿,支部书记来了,五十多岁的样子,进门就握着我们的手不放,连说,想不到,上级领导冒着大雨,跑这么远夜路到村里来。
支部书记是个老实憨厚的人,没多少文化,说话直来直去。他向我们介绍说,我们这个村,天高皇帝远,不用说县城,离乡里也有百八十里,路又不好走,平时很少有上边来的人,村民也很少到山外去。太阳出来干活,太阳落下收工。没法子,老祖宗给搭了这么个窝,就这么一辈一辈地过。走慢了穷赶上,走快了赶上穷,不慢不快照受穷。这些年,党的政策好,日子好多了。这不,去年上边规划,要修通往山里的路。修路是好事,乡亲们都拥护,可是要占各家不少地,说好上级给补偿,还签了协议,但到现在也没着落,老百姓没见一分钱。没法子呀,大家要去省里评评理,我也拦不住。
支书点了支烟,继续说,去年有个年轻姑娘,听说是个记者,来村里转了几天,把村里这点事写上去了。乡长批评我,嘴上连个把门的没有。我向乡长赔了不是,但心里也憋屈,群众选我当干部,我得为他们说话不是?总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吧。记者还写了娃儿们失学的事,这也是事实。原来村里有所小学,老师是山外来支教的。后来,老师走了,学校也停了,合并到十几里外的一所小学了。十几里路,说起来不算远,但山路难走,又是小孩子,路上很不安全,家长们不放心。再加上每天起早贪黑,早上吃稀饭,中午吃冷饭,晚上吃剩饭,一天三顿肚子受委屈。有的孩子熬不住了,干脆不上学了。不过,上边知道了也好,听说省里要拨钱修建学校,让娃儿们在学校吃住,不用天天跑了。
听着支部书记的话,我感到心里酸酸的。我总觉得对农村,我是了解的。知道现在有些村特别是西部地区偏远的乡村还很落后,但支部书记这番话,还是使我受到很大震动。知道农村穷,没想到这么穷;知道农村苦,没想到这么苦;知道农村难,没想到这么难。
返回城里宾馆,已是深夜了。路上,同行的同志开玩笑,本来今天安排得很轻松,你一提议,全乱了。弄得大家跑了一夜山路,出了一身臭汗,淋了一场暴雨,受了一次惊吓。末了,还带回满脑子沉重。我连忙表示歉意,对不起,是我把大家连累了。
其实,这次经历实在不算什么,只不过中间多了几个小插曲。虽然有点疲惫,但我不认为多余。起码增加了不少新的感受,听到不少真话,了解不少实情。
仔细想来,人的一生,要经历许多。有些经历是自愿,有些经历是无奈;有些经历是主动,有些经历是被动;有些经历时间很短,有些经历时间很长;有些经历是一件事,有些经历是一场变故;有些经历是甜的,有些经历是苦的,更多的则是五味杂陈;有些经历是上苍决定,有些经历是命运安排,有些经历是环境使然。不管什么样的经历,都有其客观必然性和不可规避性;不管什么样的经历,都会带给你或多或少的财富。
人生的道路很漫长,也很短暂。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但也不全由自己操控。当你站在十字路口时,面临的选择是多向的,这时候,你是从容的,主动的,有选择的空间,有选择的自由。一旦作出选择,就要走下去,就要经历必须经历的一切。风里要走,雨里也要走;上坡要走,下坡也要走;顺境要走,逆境也要走。尤其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不能抱怨,不能逃避,不能退缩。只要坚持下去,就有可能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事经历了,才知道是曲是直,是苦是甜,是得是失。
也许你本来想钻进古纸堆里潜心学问,却误打误撞投笔从戎成为一名军人;也许你有志于实验室里有所造诣,却被卷入市场经济大潮;也许你本来想手执教鞭收获桃李,却阴差阳错地被推上主政一方的座椅。这些经历始非所愿,却事有所成。由此可见,有些经历并非来自自我设计,甚至与自己的初衷相差甚远。但经历了,就有所得、有所获。而且,这些歪打正着的经历,改变了人生轨迹,收获的成果,经过反思沉淀,转化成终生受益的智慧,有这碗酒垫底,什么都能应对。
世界是博大的,无处不风景,无处不精彩。一次,有位从外地进京工作时间不长的朋友告诉我,长假期间,他独自驾车打算到五台山休闲几天。谁知,因为动身早,天不亮,路不熟,跑了半天,一看路标,竟然跑到张家口方向了。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南辕北辙。这时,路上已经车流滚滚,拥堵不堪,掉头回走,已经很难。他索性将错就错,径直去了坝上草原转了几天,然后直奔大同,游览了古城。几天玩得也很开心。这件事告诉我们,有时即使选择错了,经历变了,也未必是坏事,失去了一路风景,收获了另一路风景。
在自然与社会面前,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有的生活本来顺风顺水,却突遇飞来横祸,带来意料不到的变故。有的正处于事业的巅峰,工作得心应手,风生水起,却遭受意外重创,一下子跌入低谷。有的本来行走在阳光路上,却突然掉进泥沼,死死挣扎,难以自拔。这些经历都是始料不及、猝不及防。该来的终归要来,来了就得承受。有些经历过程曲折迷离,面对的困苦像一口黑乎乎的深井,一眼望不到底,特别难熬,但回头一看,经历越苦,收获越大。有些经历看上去似乎陷入绝境,几近崩溃绝望,但只要不在挫折中倒下,就是一条好汉;只要不被重创击垮,就会变得更加坚强。
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部书。有的像诗,跳跃灵动,含蓄隽永;有的像散文,形散神凝,耐人寻味。有的像小说,情节盘根错节,矛盾跌宕起伏;有的像戏剧,冲突不断,悬念丛生。有的人的经历如山间小溪,清澈见底,有的人的经历如大河奔流,波澜壮阔。有的人的经历像风雨后的彩虹,有的人的经历像暴风雨洗过的天空。有的像金戈铁马,有的像飞流直下。有的像东北乱炖,有的像重庆火锅,有的像淮扬菜。各有各的风采,各有各的味道。但所有书里都凝结着两个字:财富。
经历的财富属于个人,也属于社会。
(作者:中央组织部组织二局巡视员、副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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