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收见春秋
时间: 来源:美好生活-中国农村网 作者:董华 字号:【

 

  过去有这么个笑话:收秋之时有人到人力市场找短工,遇上了一个不太壮实的青年。问:“小伙子会干什么活儿呀?”小伙子一拍胸脯,挑起大拇指,胳膊向外甩,张口答:“家里家外——全活儿!”说完,嘴角还有些撇。“家里会什么呀?”“蒸馒头烙饼,大条面水揪疙瘩,捏饺子片儿汤。”雇主高兴:“那家外呢?”“摘栗子,打柿子,上树摇苹果……”小伙子口齿利索。“力气怎么样啊?”雇主接茬问。他答:“装八斗粮的口袋不用掫,掫了也扛不起来。”人们听了哈哈大笑。

  其实这是一个反话段子。家里做的那几样饭食,反意为:蒸馒头不成,塌锅——变了“烙饼”;扯大条面入锅粘成了坨儿——成为“水揪疙瘩”;饺子下锅煮破皮——成了“片儿汤”。反面理解一丁点不差。“摘”这,“打”那,“摇”什么,跟果木采摘行为不相符,全属错位。至于连装八斗粮的口袋都掫不动(一斗粮合15市斤)、扛不起来,那更算不上爷们儿!

  谈天说地为营生。这则笑话除了赋予农民对不懂庄稼活儿、“四不像”之人的奚落,更多的包含农民的语言智慧、乐于幽默和品行上的取舍。在农忙时候,这一类笑话是为了减轻强体力劳动者苦涩,由他们炮制的带一丝甜味儿的精神抚慰剂。

  农民到了秋天,心情处于亢奋期。按老辈人格言式农谚来安排农事。“处暑找黍,白露割谷”,这个秋收尺码在中国北方非常普及。谷黍是大田先熟的小粒粮食作物,处暑节将至未至,村庄里便洋溢着兴奋情绪,家家户户早早准备好了秋收的工具。

  未曾开镰,田野里即有一哨人马——护秋人。黍子熟了,人惦记,“大老家”(麻雀)也惦记。下午时刻常看到几百只集中在大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叫一番后,“轰”地一下起飞,像低空一片云散入田地,去祸害庄稼。虽说“丰收之年,不怕鸟儿弹”,但任由鸟儿糟害,人们还是不依。黍穗刚上粮食,护秋人就在地里扎草人、木杆上插草帽、挂花花绿绿布条子,以假作真吓唬“大老家”。有在地头游动的老头儿、老太太,也常会用木棍敲打庄稼叶儿,并时不时发出“噢——噢——”的恐吓声。“人鸟争食”,土地上先上演一出大戏。

  接下来,选个好天气,开始初试秋镰了。

  黍子一熟,金黄色黍穗弯着腰,天然就是个笤帚姿态,穗头细杪儿像被梳过一样清丽。人见了都想摸一摸。收黍子,是用短把儿镰刀割穗头,割下的部位要能够完整地保持黍梃儿。一把一把地割下,凑成一个大黍穗头,然后捆上“腰(音读yào)子”。收工时,或是用车拉、牲口驮,或是用架筐、背筐运送到场院。黍穗收罢,黍子秸秆照旧直挺挺地立着,“黍丫巴”还透着一星半点的绿。等到人闲了,再收拾它——打黍秸。

  黍子进场,“场头”开始忙,他是场院的大管家。黍穗晒了三五天,即开始脱粒。搓黍子是很热闹的一道风景,生产队妇女有的戴草帽,有的蒙头巾,凑在一起十分开心。这项活计,谁都不愿落空——因为能得到扎笤帚的笤帚杪儿。搓黍子的工具,最好是粗麻石,一把黍子“吭吭”搓几下,摔打摔打,黍粒就全掉了。其次新搓板,再次是倒扣着的簸箕。这种劳动,常在后半晌的树荫下进行,有时忙碌到月上东山。

  黍粒搓了,黍头不见了,笤帚杪儿拿回家了,黍子粒摊晾在了打谷场上。

  进入白露节,就该割谷了。谷子比黍子种得多,坡地、平地轮茬,过去品种有大青谷、小白谷、绳头儿紧、谢花儿黄,后来前几种遭淘汰,选择谢花儿黄为当家品种。种植方式是四垄谷夹两垄黑豆。谷长得高,黑豆矮,便于庄稼地通风,不爱闹“粘(音读nián)虫”。俗话说麦割伤镰吃白面,谷割伤镰一包糠。割谷虽说不是细致活儿,但也有一些讲究。开镰之前,有经验的老农要到田里转一转,掰着谷穗看一看,看它几成熟,再作决定。而谷子又怕风摇掉粒,熟了就得抢着割。

  割谷的镰刀,有两种,大多数用“裤镰”不用“钉(dìng)镰”。裤镰头儿沉,能使上劲,钉镰头轻,容易把镰刀把儿拉劈。谷秸质硬,割起来发“哏”,割谷使用的镰刀要磨得飞快,伸出腿,能把小腿上的汗毛刮下来。割谷规程,两人为一个合作单元,前边割的负责打“腰儿”、撂好铺子,后边跟上的续堆、给捆上。捆谷的人要懂事,他可以使腿顶住谷个儿,下手捆紧,却不能用手来回地揉;揉多了,谷粒也就掉了。收工前,割谷的都要搬谷个儿、码垛。五个一垛、十个一垛,均可。五个一垛,是四个谷个子谷穗朝上,相互靠拢,上边再顺着一个。这样堆放保稳,又可防小雨淋。谷垛在地里堆放多长时间,没准头儿,如平地上割谷,当天就用马车运回;如果在山坡,靠驴驮,那就看整体的时间安排了。早了晚了山梁上传来“咿咿”、“哦哦”的吆喝驴声。

  谷子进入场院后,可容时间的事项有几种:掐谷穗、轧场、捆谷草、打苫子。但不容喘息,抢种完麦子,即是脚打后脑勺的急活儿——刨白薯和花生。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刨白薯是在霜降节气。

  白薯于昼夜温差大之时,最爱上“体重”。但又绝不能因为它贪长而纵容,遭受冻害;受了冻害,不易保存。

  作为大田作物当家品种,刨白薯既是大项农活儿,又是一个“系统工程”。刨之前,可任由生产队社员“索”白薯叶;割下的叶子晒干,既可食用,又可作上等猪饲料。而后,该拉白薯秧子了。这拉秧有点讲究,要会使“寸劲儿”:左手提着薯秧,右手镰刀刃向上倾斜,照准薯秧基部,“咔”、“咔”,一下儿一棵。留下了茬巴,而又不能带出“白薯拐子”。带拐子的白薯,刨时好辨认,薯块不容易丢失。割下来的薯秧,先苫盖在薯埂上,待刨到时再扯开,可以预防寒霜侵害露出的薯头。刨白薯,板镐、三齿镐都行,然各有利弊:使用板镐下力沉实,手法灵活,左一镐右一镐,先搜边土,待露出薯块儿,再一镐抄底将整体薯块儿兜出,刨时出现的“镐伤”,是将白薯碰伤或切了轱辘儿;使用三齿镐轻便省力,但一镐下去,没刨准位置,容易给白薯块穿眼儿。白薯分为春薯、麦茬薯两类,刨春薯时还略可粗放,刨出来的薯块在地里“趴堆子”,存放几天几夜没关系,而刨收作为“白薯母儿”的麦茬白薯,则必须多加小心,避免受镐伤,装筐要轻拿轻放,不得“创皮”,还必须当天入窖。

  刨一季白薯,留给人最深的记号,是手指肚、手丫巴、手掌心染上了的白色薯浆(叫“白薯黏子”),沾了泥土,一个个黑点儿十天半月抠不下去。

  现在已作为瓜果蔬菜,被营养学家推为营养首选的白薯,因其产量高耐储藏,灾荒年月能抵御饥荒,故而在漫长时期的大半个中国,一直被当作“保命粮”,北京地区百姓土话有“大挡戗”之称。农民对它是爱恨交加,一日三餐,活下来靠它,吃得头大脖子细、腿脚发软、胃里冒酸水,也是它——其功罪谁人评说?

  寒露节,乃刨花生。待花生叶一小半儿都干了,为收获期。它刨早了不行,刨早了出“胖妞子”。辨别花生成熟与否,须先看叶子上斑没上斑,叶子花花点点上了斑,说明该刨的时机差不多。刨几棵验看,还要检验花生壳上面的麻坑,麻坑儿清晰为适度;一把湿花生抓在手,剥开了看,是否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花生壳“挂里子”,壳内有黑印儿证明花生粒饱满成熟。刨花生,选用三齿镐、四齿镐,刨下一镐,让花生秧在镐齿上哆嗦哆嗦,抖一抖沙土,然后提起整棵按趟放下。刨花生和刨其他掩埋类作物不同,无论怎样努力,都刨不干净。即使再用小锄细心翻几遍,来年都会遇见失落的花生果——这自然成了农村小孩儿奔向田垄拾花生的乐趣。

  农民世世代代自称“土里刨食”,农田里名堂各式各样,把一切有关收获的农事统称为“刨”,着实附有心曲。虽则统称为刨,但具体叫法又不一样:砍玉米秸,说“招”,收玉米棒,说“掰”;收高粱,说“扦”;收黍子,说“找”;谷子上场,下一工序说“掐”;棉花,说“摘”;麦子,说“割”、说“拔”;芝麻,说“杀”;白菜萝卜,说“砍”、说“起”……每一种收获,都隐含流汗情节,都牵连农民不同情愫。搁下这再说,中国农业社会存在了几千年,历史上贯穿南北的自然灾害时有发生,全天下皆为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不多,在沿袭“靠天吃饭”的旧农业国,庄稼歉收、绝收现象相当普遍。因此,一年辛勤之归宿,“刨”所触及的收获,往往不全都是欢歌,有很多时为痛苦、忧伤、甚至绝望。“场了(音读liǎo)、地光、衣裳破”,纵横农民千秋心酸史。但,也就是因其百度忧欢,铸就了中国农民坚韧不拔的性格。纸上得来终觉浅,田头洞观感慨多,农民和农田之间的依存关系,交织呈现的束缚和忍受,顺应和期待,简直就是一部永远读不通爽的大百科全书。

  从生产队时期过来的人,还记着这样一个场面——拾白薯。太悲壮、太伤感了!人们为了多拾得一筐半筐白薯,早晨蒙蒙亮,晚上趁月光,于收获过了的白薯田里,一遍遍翻捡。新刨开的白薯地像落了一群老鸹,黑压压一片,老老小小起劲抡大镐小镐,拼着命翻地。去晚了的人,甚至把白薯须子也捡回家。人们被饥饿饿怕了!当然,为了多拾白薯,给生产队劳动时,就有的社员作了手脚,故意多出镐伤,故意丢下白薯。学“老三篇”最红火的时候,号召学习加拿大的白求恩,农民经过时事体察,对那英雄人物的国家以自己的语法注释,从嘴上说出,“往家里拿大的”。后来有灵性人再附和,“家拿大”又调侃成了“大家拿”。“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领袖人物这话说得一点不错。

  然而,农民是先吃饱了肚子,才能够相信“主义”的。他们以自身体验为判断准则,一切辛勤所得皆以为土地的产出最牢稳、久远,这或许就是自认“土里刨食”的农民的宿命吧。

责任编辑: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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