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如悬念，不高，却一路曲折一路奔腾地延伸向白云深处;路很平，也如悬念，随山弯曲，依山赋形，伸向视线的那边。旁边是一条水，合拢有盆粗，却并不喧闹，而是平铺着，薄薄亮亮脉脉流淌着，卖着关子，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悬念的尽头，就是一片平展展的土地，上面阴浓着一片绿色，掩映着一个村庄。

　　我们以为是一座镇呢，就下车问一个撑着摩托在那儿说话的小伙子：“这是什么镇?”小伙子一笑，告诉我们，这不是镇，是一个村子。

　　村子很净，净中荡漾着一袭绿色，一片花光，一下将我们的心托起来，轻轻地浮荡着，一片干净，也一片空灵。

　　一

　　村中主街道只有一条，就是那条贯通东西的车路，水泥的，可以两车并驶。路的两边是人家，不是一排，是一排又一排的。房和房之间也是水泥路连接着，稍微窄一点儿。

　　车路右边是山，显得很舒缓，因此，除了第一排房子在车路边平地上外，其余的就在山上，缓缓而上。路在弯曲的地方，就会打一个旋，很圆滑的旋，延伸入林荫中去了，那儿花色一片，绿色一片，将人的好奇心就拽了过去，人也就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路的一端总有院子，总有花木，总有一座小巧楼房，拢着一片小小的归园田居的诗歌。有一处地方，路旋得特别自然，我们走过去，路的拐弯处一个院子，门前是一块菜地，旁边是水龙头，有瓷砖砌的水池。楼前是两珠石榴树，枝干虬曲着，一片花光，红了一座小院，也掩映着一座小楼。

　　院中还有其它的花木，却不见大人。

　　有一个小孩，三岁左右，胖乎乎的，一双大眼睛如水晶一样闪亮，手里拿着一个小铲子，在菜园的篱笆下玩耍，铲着土，还唱着歌儿，见了我们，就抬起头问：“你们做啥?”孩子年龄小，却不认生，也不咬舌，话极清晰，一颗颗如豆子一样，嘎嘣脆的。我笑着说：“看看你家啊，你家真好看。”然后，我和妻子缓缓地转身离开了。

　　身后，孩子脆生生地喊：“妈妈，一个叔叔和一个阿姨来看花儿。”

　　隐隐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说：“请到家坐啊——咋走了?”

　　我们笑着，已经走远了。

　　这儿的院子都很规整，一座座楼房，外面用铁栅栏做围墙，至于大门，都用红漆铁门，上面有门环，有铜钉。因此，院子里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的。院子一律花草蓬勃着，有太阳花，有指甲花，有石榴花，有月季花，有玉兰花，有黄杨……或高或低，掩映成姿，将一个院子养得鸟语花香的，也沁润出一片清静空明。

　　有花草的地方，格外清静。

　　有花草的地方，也格外干净。

　　人在街道上走着，两边不是偶尔闪出一树花，或者几枝花，而是一蓬接着一蓬的花儿，密密匝匝地挨着，就衔接成了两条花廊，衔接成了一个花园。有时，也有爬山虎爬上铁栅栏，扯出一片勃勃的绿色，扯成一片绿色的墙。还有山葡萄，也占着一片地方，一点儿也不因为是野的就显得卑贱，相反，如掌的叶子在风中翻飞着，逗引着一阵阵的轻风，很张扬的。

　　小楼静静地矗立着，窗明几净的，都不大，如玉石雕琢的。

　　有少量的院子不是铁栅栏围的，是用竹篱笆，把院子一围，就围住了一块菜园子，里面有肥嫩的葱，有嫩生生的小白菜，还有豇豆，将长长的藤子扯着，顺着篱笆缠绕着，豆花开了，如一朵朵的蝴蝶，飞得满园一片生机。有老人在院中锄草，锄得很细致，一下一下的。那一刻，让人站在旁边看着，仿佛忘记了时间的流动，一切都好像静静的，停止了下来。

　　二

　　小村树多，院子里多为果树。

　　这儿田土看着和别处无别，不知咋的，却极肥沃，果树上垂垂累累的，不是花朵，就是果子。村子最多的是太阳花，公路两边，水红的、大红的、粉红的太阳花，就那样成列排行，好像仪仗队一样，牵延不断地盛开着，仿佛在欢迎谁一般。还有白的太阳花，如一朵朵雪花：白的太阳花，我是第一次见到，白得纤尘不染。

　　其次是石榴花，一般都在院子的一角，靠着车路，于是，就有树枝伸出来，伸到路外，一朵朵的石榴花，密密麻麻如天上的星星。有一处的房子，竟然被几株石榴花给遮得严严实实的，只听到人在花的后面说话，可就是看不见人影。

　　果树也是这样的。

　　核桃树很多，不只是院子里有，路边，远处的田里，还有河边，都是核桃树。核桃还没有长大，小如青杏。由于密，由于多，树枝大多如弓形，向下垂着。远处山上，则不是核桃，是板栗，此时板栗开花，罩着对面的山，对面的水，喷吐着迷离朦胧的粉白，如浪潮一样，从山顶一直滚涌下来，滚涌到沟谷里，澎湃跌宕，白雾弥漫。

　　板栗花也香，空中飘浮着一袭香味。

　　这个村子，简直是果树的家。或者说，果树都来到这儿，找了一处世外桃源生长着。

　　有两棵果树，远远看去，只有果子，很少有叶子。两树都长在人家的院子中，隔着大门，隐隐约约能够看见，我猜测着说：“是桃?”院子走出一个老人，笑着回答是李子。老人问：“喜欢吃吗?去摘点尝尝。”我们摇着头，一笑离去。

　　这儿人都很热情，见人笑笑的，一脸阳光。

　　我觉得，这和环境有关。

　　一个人长时间地生活在绿色里，生活在花光中，生活在一片美好中，心就净了，就平和了，就风尘俱无了，好像被清风明月熨平了一般，自然而然，语言就柔和的，脸色就清润了，心情也就如花儿一般了，少了浮躁，也少了烦躁。即使想发燥，看看这些花儿，这些果子，心里都愉快了，心中的烦躁也烟消云散了。

　　走到小村的那边，一条路斜侧过去，一直扯向视线的尽头，有一种曲径通幽的样子。我们就走过去，一个院子，一片菜园，一个女人在池中洗着拖把，清清的流水从池子流出，顺着院墙的小洞流出，下面是一条小小的沟渠，水就哗啦哗啦地流出，如散碎的月光。

　　女人眉眼长长的，带着笑给我们点头，我们也点着头。

　　路稍微拐一下，一片幽静中出现一架葡萄，扯成一个门的形状。葡萄青绿着，繁密如珠子，一串接着一串，是另一户人家。我们轻轻走进院子，院子中有一片竹子，也就20多棵的样子，根根笔直，秆上沾着竹粉，灰白色的。竹子旁边是水泥石凳，上面摆着一个个花盆，有兰草，有太阳花，有鸡冠花，种类很多。

　　听到赞叹声，有女人走出来。

　　女人穿白裙，长发如云，衬着一张白净的脸儿，眉眼带笑，让我们进屋坐，喝水。我们说不了，看看花儿。她就介绍，兰草是野的，从坡上移植回来的;还有指甲花，是买回来栽种的。还有一盆仙人掌，长得恣意狂放，可是花朵并不狂放，很洁净。花色有黄，有红，黄的如丝绸，红的如红玉。

　　仙人掌开花，很纯净，很美。

　　小院女人也很纯净很美，是另一种仙人掌花。

　　三

　　水，就是从先前来路所见的那条河里引过来的，不大，就在公路边的一个渠里流淌着。渠设置的有坎，有坝，好像是特意为水准备的。于是，水就扯出一片微型瀑布，哗啦哗啦的，将小村的寂静击破。不过，这声音不聒耳，很润泽的。

　　时时的，也有女子从院子里走出来，提了篮子到水边洗涤青菜。洗好，提着篮子，篮子里有修长的葱，有白嫩的葱白;还有小白菜，有香菜和野菜，都带着水珠，水灵灵的。有水珠从篮子的缝隙间落下，清亮亮的，落在地上，一点点炸开成梅花朵儿。

　　水面上，时时有落蕊飘过，有红的，有紫的，也有白的。

　　我最近在构思一篇文章，可是，一直不敢下笔，我对妻子说，如果住在这儿，我一定能写出这篇文章的，因为每天心都是干净的，都是空灵的，下笔自然文思流畅，毫无阻隔。可是，如果真的住在这儿，我想，也不须写文章了，因为小村本身就是一篇文章，花草房屋是背景，我也就成了文章中的一个人物了。

　　人写的文章，怎比得自然的真实?自然的优美?

　　小村很干净，路上没有枯草，没有石子，没有纸屑，即使公路上也是这样的。至于人家小院，至于户旁小路，都干净如洗。不是一家这样的，是家家如此。

　　小村掩映花木中，可无人折花，所有的花儿，在这儿都无忧无虑地生长着，盛开着，美丽着。村中小儿时时追逐戏耍，咯咯嘎嘎的声音，如另一种花儿满村开放。更有小孩顽皮，拿着玩具枪，指着同伴，嘴里“啪”的一声，然后就有另一小儿做中枪倒下状。可是，没有一个小孩去采摘花儿。

　　生长在这儿的花儿，真幸福。

　　在这儿做一株草木，也很幸福。

　　因为草木丰盛，因为花儿繁密，因为绿意弥漫，这儿的空气中，就润泽着一种花香，一种绿意，一种草木菁华，白中润绿，绿中浸彩，如一片青瓷。这儿的人，也干净清爽，有着一颗青瓷般的心。小村名井岗村，属于陕西山阳的高坝镇，算得一处真正的青瓷世界。我们，那一刻也仿佛浑身透明，成为青瓷色的人了。游玩期间唯一的不快是，妻子悄悄摘了两朵花儿，一朵是石榴花，一朵是太阳花，刚才还灼灼地开放着美丽着微笑着，刹那就被摧毁。对这两朵花儿来说，妻子算凶手，我因为没有及时劝阻，怕是脱不了帮凶的干系。为此，我很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