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曙光
时间: 来源:美好生活-中国农村网 作者:本刊特约记者 蒋文龙 朱海洋 字号:【

  尽管没有当场发飙,但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和尴尬,还是写在陈伟宏脸上。作为临安文旅局副局长,陈伟宏眼看着自己主持的这个月度例会人气日渐黯淡,大家不是借故请假,就是安排小萝卜头前来“顶会”,他也只能徒唤奈何。

  临安地处天目山脚下,是杭州所辖的一个山区。这些年,政府投入大量资金,按景区标准建设美丽乡村。但这些乡村脱颖而出之后,如何“既中看又中用”,临安开始了村落景区运营实验。2017年,13个村落景区,在政府统一部署下,一下子组建起13个村级运营平台。

  乡村经营本就是个新课题,对运营商而言,不仅要了解市场,更要懂得农村,既要掌握政策,还要擅长调动资源。这里边,究竟如何运营、如何盈利?正是为了讨论问题、寻找方法,由文旅局出面,召集有关机构和负责人,每月举行一次运营商例会。陈伟宏则每次披挂上阵,通报信息、评点进度、面授机宜。例会一开往往就是整半天。

  尽管陈伟宏一再强调例会的重要性,但例会的号召力和凝聚力似乎越来越低。一次,月度例会正好和农办会议在时间上“撞车”,结果所有村支书和运营商竟不约而同“弃暗投明”。农办掌握着各种项目资金,哪个敢掉以轻心?

  在外人看来,陈伟宏犹如堂吉诃德,进行着一个人的战斗。人们也不明白,他这么忙忙碌碌,不遗余力,到底想要什么。但陈伟宏感到,天目山脚下的美丽乡村正面临一场大考,前面有一缕曙光,正在变得越来越明亮。东方欲晓,这团曙光将照亮所有的乡村。

  这天下午,记者专程赶赴临安听会。只见月亮桥村的会议室座无虚席,但一圈名字报下来,记者明显感到,主事的没来几个。好不容易轮到一个正职村支书发言,却不料影踪全无,说是去了厕所。大家等了半天,结果发现,这位大书记早已不告而别。

  对于陈伟宏来说,这样的场面看来已经习以为常:“认准了这条路,困难再大,我们也不会放弃。希望你们能客观真实地报道我们的探索,千万不要粉饰太平,写成经验总结。”

  带着这份令人意外的嘱托,记者五下临安,跑遍十多个村庄,试图真实展现这场乡村经营实验。

  公办好,还是民营好?

  月亮桥村的月度例会上,王建忠是为数不多亲自出席的运营商老总之一。他的发言刚结束,马上就引来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导火索是一出戏。

  王建忠是区旅投公司的一名中层,他所运营的上田村,是去年区里重金打造的“明星村”,光基础设施,政府就投了七八千万。

  说实话,在风景如画的临安,上田的资源实在过于普通。如果非要说优势,也可能只是这里独特的文化:许多村民不仅会舞刀,还会弄文。因而,在之后的村落景区建设时,取名“文武上田”。

  砸钱造星绝非最终目标,上田想要真正成为一个标杆,就必须走向市场。一句话,得有人来运营。

  于是,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自然而然交给了国资背景的临安旅投。过去,临安旅投的代表作就是青山湖。这个大型人工湖,从最初的默默无名,到如今的声名鹊起,王建忠为此付出了10年青春。能否再造传奇?王建忠被点将,派往了上田村。

  王建忠坦言,从旅游资源的角度看,上田项目对旅投而言,难有兴趣,但特殊的身份,决定了无法拒绝“军令状”。当然,旅投本身优势非常显著:实力雄厚,可以承受投入大、见效慢带来的压力;同时,具备通畅和丰富的市场渠道,关键就看产品设计。

  按照规划,王建忠设计出四大产品:红色党建、团建策划、亲子研学和农事体验。目前,面向公务人员和党员干部的培训班已推出,光餐厅一个月收入就有10多万,基本可实现自我运转。但针对游客,上田仍缺乏吸引物,王建忠将目光聚焦到了一场戏。

  演戏并非突发奇想。当年,青山湖的崛起,就是靠节假日的一场场表演,逐渐积攒人气。依样画葫芦,王建忠想好了步骤:先请临安文化馆、青山湖演出团队,以及群众演员帮忙,一场戏两三千的成本足矣;后期,将场地从室外引到室内,再配备专业的设备、队伍等,投资大概需要近200万。

  王建忠饶有信心地描述着他的计划。没想到,话音刚落,一盆盆冷水泼来。陈伟宏首先反对:投资这么大,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成本?另一位专家的质疑则更直接:大城市有那么多高大上的文艺表演,游客凭啥到到上田来,看你这“三脚猫”?

  面对当场质疑,王建忠并未辩驳。运营商中,唯有他这一家属于国资背景,因而常被视作财大气粗、不讲效益。之后的采访中,他向记者坦言:“上田村没有出众的旅游资源,只能无中生有,这场戏就是吸引物。”

  王建忠测算了一下,要做好四大产品,旅投公司至少得投入1000万,如果顺利,两年内可回本。采访中,记者明显感觉到,从运营一个封闭式村落,到运营一个开放式景区,这种角色转化带给王建忠的重大课题,无论是投资方式、盈利模式,还是决策效率、落地方法等等,都完全是两码事。

  目标诚可贵,路径价更高。尽管王建忠所描述的前景异常诱人,但似乎始终缺乏动力。与记者告别时,他说出了心里话:“我们希望搭建平台,把项目交给社会资本。可没有一定的人气,资本肯定不愿进来。但不管如何,未来,旅投肯定要逐渐退出。”

  与王建忠有着同样心情的,还有太湖源镇白沙村的老支书夏玉云。年逾花甲的他,几乎将一辈子心血都交给了这个小山村。退休后,他走上了太湖源头村落景区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的岗位。这个公司,是运营商中,唯一一家由村集体自办的。

  “我老了,很多想法已跟不上发展要求。如果有适当机会,很希望社会资本能够进来,真正把白沙村的资源盘活。”夏玉云坦言,村里当初自办运营公司,并非闭关自守,而是根本无人问津,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

  白沙原是个“二山夹一沟”的贫困山村,后来得益于生态环境,几乎家家都开起农家乐,全村人均纯收入达到6万多元。但老百姓富了,村集体却穷得叮当响:除了太湖源景区每年上交10万元管理费,几乎再无其他进项。

  成立村落景区运营商,就是要解决村集体的收入问题。没办法,夏玉云拒绝了他人30万高薪的聘请,出任运营公司老总。按政策,他个人可以占股80%,但夏玉云也拒绝了,只拿每月6000的固定报酬,不占一股。

  2018年,争取到上级800万的村落景区建设项目后,村里建起了游步道、文化礼堂等。可等到真正运营时,夏玉云发现,能用于经营的空间一个都没有。

  “没办法,我们只能将一些物业租过来,改造提升以后,再分包出去,虽然也赚了些钱,但这仅仅是管理,还不是开发和运营。”

  在夏玉云的心目中,运营公司并非物业公司。尽管从空间看,白沙村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但这并不意味着,运营公司就没腾挪空间。比如可以把农产品文创化,作为伴手礼;比如可以定期策划活动,增加人流量;又比如可以针对散客,推出更多旅游产品,这是农家乐业主都需要的服务。

  “这些事情很重要、很迫切,但光靠我们几个,既不专业,也不具备方方面面的资源,还得交给专业团队来做。说实话,管理我是在行的,但具体的开发经营,真的力不从心。”夏玉云自揭其短,毫不掩饰。

  记者手记:王建忠和夏玉云,尽管一个是全国资,一个是村集体,但他们不约而同,表达了同一种心声。在没有合适的运营商进驻前,由“公家”担当运营重任未尝不可,但必须认清,此乃权宜之计。要想可持续运营,“公家”还得适时退出,把运营交给市场、交给专业团队。这不是自谦,更不是畏难,而是他们深谙自身角色的长短板,懂得只有激发市场的内生动力,才能有效激活和配置资源,这也是市场化经营乡村的题中应有之义。

  谁为主?谁为辅?

  运营商进入后,首当其冲面临的问题就是,怎么样和村里保持一种良性互动。毕竟对于运营商来说,人生地不熟,碰到各色各样的困难在所难免。此时,村集体扮演什么角色,发挥什么功能,就显得至关重要,甚至直接左右了运营商的去留。

  那么,谁为主?谁为辅?这里有两层概念,首先是股份结构,谁多谁少。在这个问题上,临安思路很清晰,村里占小头、主体占大头,具体份额由双方决定,目的就是充分激发运营商的积极性。其次是运营中的具体分工,究竟村集体负责什么,运营商负责什么,双方的职能定位该如何确定?记者发现,这其中颇具奥妙。

  指南村位于太湖源头,每年深秋时节,层林尽染,是摄影爱好者朝圣的天堂。有了这一人气基础,政府大胆投入了七八千万,搞好基础设施建设后,交给了临近的神农川景区团队来运营。

  王军是神农川旅游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具体负责“红叶指南”的运营。他告诉记者,公司与村里并没有合股组建运营公司,目前仅是托管状态,签了两年合同。村里将资源打包交给公司,公司每年支付50万租金。

  起初,神农川与指南村的联姻,被许多人认为是天作之合,包括王军本人,也怀揣着美好愿景。一方面,两个景区位置相邻,在流量上可以相互导入,内容上可以互为补充;另一方面,接手指南村的运营后,也可以分摊公司的营销和管理成本。况且,景区运营,本来就是神农川团队的拿手好戏,不然也不可能20年“红旗不倒”。

  然而,等到真正进入村庄以后,王军一下懵了,许多未曾料想到的变故,让他有些招架不住,甚至有些心力憔悴。

  “村里资源是不多,但总归也有一些,我们不是不愿投资,可村委会没能做好协调工作,很多村民有所误解,认为是村里把资源低价卖给了我们。同时,镇里介入的力量又太过强大,与我们的设想出入很大。当然,我们公司本身也出了些状况,最终导致合作效果不佳。”

  在王军看来,他们并没有很好地发挥自身优势,目前顶多算个第三方的营销公司,虽然也有效果,但经济上却入不敷出。去年,做了两场活动、改造了上下山的管理设施,共计投入130万,实际营收却只有120万,如果算上人工成本,还亏了不少。

  年底时,区里对各家运营商进行考核,涵盖了7大类、36项细则,顶格可予以百万补贴。本来王军还胸有成竹,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对没有拿到的补助,王军自不愿多言。今年,公司硬着头皮,继续托管指南村,至少得把50万的成本赚回一些,活动是明确不办了。目前,收入主要来自停车费,以及上下山的区间换乘费。其间,一些乱收费的投诉常不期而至。一桩一件,令王军更加心力交瘁。

  “在临安,像神农川这样的民营景区有十多个,由我们来经营附近的村落景区,这种方式本身没有错,应该说,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探索和实践。但这里,村里、镇里的配合至关重要,像我们这种简单的托管,肯定不行。”王军说。

  同样事与愿违的,还有媒体编导出身的胡益波。这个“女汉子”与临安本无缘分,只是在运营商大会上,偶然间遇见百园村。结果,胡益波一看、一听,觉得还蛮不错,就签下了协议。“其实,当时我根本就不懂村落景区应该怎么做,只是觉得乡村是个梦,自己能把这个梦变成现实。”

  说干就干,胡益波驾着车每天来往于杭州和百园村之间。百园村位于淤潜镇,距杭州近百公里,车程一个半小时。经过两个月的调查,胡益波拿出了“百园百业百元”的规划。

  这个在旁人看来根本不起眼的村落,在胡益波眼里,却有着别样的神奇:什么做豆腐的、箍桶的、舂年糕的、酿酒的、织布的,统统可以开发,甚至那些阴暗的、常年无人居住的老屋,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便桶,也有着商业价值。她认为,只要将乡村文化展现出来,让每个游客留下百元花费,应该不是难事。

  统一服装、统一道旗、统一店招…… 2017年12月,临安召开美丽村庄(村落景区)建设现场推进会,首站参观点放在了百园村。胡益波精心导演的“耕织图”,让与会代表大开眼界,也让世世代代生活在乡村的百姓,重新发现了乡村的价值:原来那些习以为常的资源,都是可以变现的。

  热闹马上过去,运营如何持续?头脑冷静下来之后,胡益波开始思考:招一个文案写写拍拍,每月至少7000元,还有自己每天来回的汽油费,都是成本。自己已经投入了运营成本,再不可能去搞建设,否则资金压力太大。而且即使投了,资产也不属于自己,公司不可能这么盲目。

  政府倒是从中看到了希望,给了百园村一个500万的精品村项目,指定其中100万做5个园。胡益波到农办去跑了几趟,最后还是不得要领。“我是给旅游局做事,但项目资金都在农办手里。这就理不顺,做事很累。”

  胡益波认为,村里应该帮助协调资源,而不是她追着屁股跑,这让她感到精疲力尽,感觉自己找不到主体。当她向陈伟宏提出疑问时,陈伟宏的回答是:你就是主体!但胡益波不认可这个说法,“我只是运营主体,只有对方积极配合,才能有所收效。”

  胡益波的热情犹如午后的阳光,一点点暗淡下来,和百园村的关系终于陷入了僵局。“我是企业,又不是政府。对方跟不上的话,我是耗不起的。我的成本很大,还要让我来推动、来建设,这是本末倒置。”

  今年春节以后,胡益波再也没有去过百园村。记者想跟胡益波约个日子,一起去村里看看。她当面未置可否,但回去后,很快发来短信:

  “我其实不是很想你去百园村,因为之前的陈设都没了,怀疑旗子都没了,感觉没东西好看的。如果村里、镇里不主动积极,基本上我们的工作和实施都泡汤了,所以也不知怎么说好了。您看着办”。最后是两个图标:一张流泪的脸,一对抱拳的手。

  如今的王军和胡益波,都与村里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当初,两人都满怀着美好的愿景进来,如今却黯然神伤,成为人们眼中的“逃兵”。

  采访中,记者发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但凡村落景区运营有所成效的,必定是村集体和运营商鼎力协同,而且,村支书或者村主任,大多开着豪车,不是奔驰宝马,就是奥迪,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生意,思路活跃,视野开阔。对上善于争取各项资源,对下善于协调各种关系,中间则为运营商提供各项便利。同时,他们又往往懂得商业逻辑,能够与运营商顺畅对话,搭档起来更加默契合拍。

  记者手记:运营商和村集体,到底谁为主,谁为辅?股权结构有多少之分,作用大小却无标准答案。从市场经营来说,运营商为主毋庸置疑,但作为外乡人,要激活村里资源,势必需要村里的全力配合,此时,村里的辅助至关重要。因此,谁主谁辅是一个动态的、相互成就的关系,只有两者配合游刃有余,才能渐入佳境、成就彼此。

  是投资商,还是运营商?

  应该说,王军和胡益波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是有明确定位的,这就是运营商。但他们的“告退”,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警觉。

  一些村支书的观点很直接:运营商如果一点都不投资,一旦遇到问题,很容易拍拍屁股走人。运营商只有投入真金白银,形成一定的资产积累,才不至于轻易“离婚”。

  但运营商们则往往坚称,自己投入的是智力,是活动策划和市场推广的资源,长项就是轻资产运营,而非实体项目的投资。所谓的建设投入,应该由政府和村集体负责。在政府完成基础设施建设之前,运营商不应该进入乡村。

  事实上,对这批能人志士,他们的身份究竟属于投资商,还是运营商,一开始,临安有关部门也是一知半解、一头雾水。一个直接的证据是,2017年招商会上的横幅,就是打着“投资运营商”的称号。也许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只要运营得好,区里就悬赏给予补助。

  “当时区里提出全覆盖,我们只能比较匆忙,让各家村落景区签订了运营商。现在回头看,这个事还真急不得,”陈伟宏反思道。

  闵坞村地处天目山镇,是出入天目山景区的必经之地,距离最近的高速口,仅有5分钟车程。村党支部书记凌国泉告诉记者,10年前,闵坞就开始建美丽乡村,可惜,一直缺乏业态,集体收入仅够日常运维。

  闵坞比较富裕,农房既高大又漂亮,空置率却很高。能否利用独特的区位条件,盘活这些闲置房屋?两年前,凌国泉开始谋划经营文章。运营商很快招来了,姓俞,是个女性,从事会展业多年,具有丰富的产业资源。村里和她共同成立了“闽武驿公司”,准备租用闲置农房,开发民宿。

  但好景不长,或许是不擅长与老百姓打交道,又或许是觉得无利可图,总之,不久后,俞总就打了退堂鼓。

  是金子总会发光。闵坞很快又吸引到了另一位女性,姓赵名红梅,是国内一个动物保护民间组织的负责人。在赵红梅的社群里,有150万的爱宠人士。这几年,赵红梅一直在为这些人,寻找和打造可以带宠物旅行的目的地。

  一次偶然的旅行,赵红梅与闵坞村一见钟情:闵坞这里有十多条山沟,客人们完全可以带着宠物,吃喝玩乐,一网打尽。

  对于运营商的定位,赵红梅有着自己的认识:“首先,运营商要承担策略顾问和规划师的角色,根据自身优势和村庄资源,要与村里、上级部门一同制定可落地的规划。接下来,就去实施执行,做好招商引资、运营管理、推广营销等工作。”

  在赵红梅看来,总体上,运营商可以有小规模的投资,解决双方信任的机制问题,让村委会吃下“定心丸”,但不能是“重资产”的模式,否则容易造成重心偏移、一心两用的现象。她的计划是,先期先租赁3幢房子,加以简单改造后,推向市场。

  但运营一个乡村谈何容易?光是注销前一个公司,程序就走了半年多。最近,新公司“天幕旅游”终于注册成功,村集体占股20%。

  “村里占股20%,我不需要它出钱,但必须给我应有的支持,比如政策、资源,以及村民的协调等。责权利必须清晰界定,否则我寸步难行。”在赵红梅看来,目前的状态仍然不够合拍,“我很急,村里倒不急。”

  挂了电话后,赵红梅给记者发来微信:我们的团队不会放弃闽坞村,目前我们正在想各种办法,让村民们接纳我们,成为他们的朋友。

  赵红梅的投资和运营计划刚刚开始实施,而娄敏的投资已经有所收效,并且正在向运营商的角色成功转换。

  龙门秘境位于临安高虹镇。在乡村旅游遍地开花的临安,这里是所剩不多的“处女地”,保持着原汁原味的形态:群山环抱,竹海起伏,梯田纵横,蔬果飘香。

  娄敏的外婆家就在此地,旅游资源相当丰富。不仅有户外岩壁,有火山岩石谷,还有金钱松、古梯田,更有“红色基因”值得挖掘。

  2016年,娄敏在龙上村投资建起了垄上行民宿。让她意想不到的是,一年后,区里推出村落景区运营计划,她顺利成为了第一批运营商。

  与许多运营商不同,娄敏兼具投资商和运营商的双重身份。两年来,她的“金诺公司”累计投入3000多万元,流转土地、农房。目前,已形成以石门老街为中心吃喝住游玩的旅游新业态。在运营公司的股权结构上,三个村各占10%,“金诺”占70%。

  那么,如何来清晰界定运营公司的职责?娄敏告诉记者,以前单个点的投资,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而运营商则是要做好三个村的公共服务。目前从职能来说,主要分几块:垃圾分类、环境卫生等基本运维;现有农家乐的提升规范,提供各家都需要,但办起来不经济的公共服务;举办营销策划活动,吸引人气;农产品的包装开发。

  现在,娄敏的运营团队里有20多个人,去年光运营投入,就达到700多万。今年,在赛事方面,娄敏计划举办4场:国际户外音乐节、国际攀岩大赛、国际越野大赛、国际大地艺术节。

  对于娄敏的“大手笔”,在其他运营商看来,根本很难模仿,毕竟乡村投资数额大、见效慢,投入资产也很难变现。当然,也有人警告,当兼具投资和运营双重身份后,如何保证有序运营,以及村级资产的安全性,都有待商榷,特别是当资产界别不清晰的情况下,要警惕集体资产的流失。

  记者手记:投资商和运营商看似是两个不同的角色定位,前者应该以资金投入为基础,而后者则可以发挥自身活动策划、市场推广等专长,盘活集体资产,但两种身份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换,甚至合二为一。投资商可以通过投入资金经营项目,达到对乡村的充分了解后,逐步转换为运营商;而运营商也可以在运营过程中,因为看中项目而投入资金,化身为投资商。最理想的结果是:社会资本利用项目投资经营的机会,一方面发挥示范性、引领作用,另一方面自然聚合更多的资源,水到渠成,过渡为运营商。

  运营商如何赚钱?

  以怎样的姿态和方式进入乡村运营,某种程度上,存在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成分,但无论如何,有一条铁律,那就是每一个运营商,必须要有自己的盈利模式。那么,运营商该怎么赚钱?这里面,有哪些章法,又有哪些雷区?

  清凉峰山脚下的杨溪村,以“忠孝文化”闻名遐迩。孝子陈斗龙、忠臣韩世忠,是村里最突出的资源。但长期以来,忠孝文化却难以市场化运作,变现成经济价值。

  2015年,临安旅游集散中心有限公司总经理章晓云看中了这一资源,在孝子祠里开设“忠孝学堂”,上午让学生们听课,下午体验乡村风光。

  起初,公司和村里采取最简单的合作方式,10块钱的“人头费”抽成。一年下来,也有两三万的流量。“说实话,这种纯粹是松散型的利益关系,村里如果自己来办学堂,或者交给别人,我根本无法左右。”章晓云坦言。

  2017年,杨溪村被列为首批村落景区。在前期合作的基础上,章晓云水到渠成成为了运营商,双方组建杨溪忠孝文化旅游公司,村里占股40%。

  谈起运营商的作用,杨溪村党支部书记陈建政开门见山,“以前,上头资金下到村里,盲目性很大,绝大多数用于基础设施,看不到价值和产出。现在不一样了,我要上什么项目,先跟章总沟通,游客喜欢什么,现在需要什么,我们就有针对性地投什么。”

  以体验基地为例:村里负责把一家一户的土地流转过来,再争取上级资金,建设成为可以提供户外运动、餐饮的场地,再租给运营公司,租金2万一年。

  别看这块场地不大,赢利点却不少:一辆小火车,可以坐15个人,150元一趟,一天下来,能赚个两三千;土灶头,以当地菜为主,游客和学子可亲手烹饪,公司提供原材料,三五百一桌不等;旁边一排小吃摊位,村民可出摊,卖不完的产品,由运营公司包销。关键是,这些业态正好弥补了课堂之外亟需的体验感。

  “很多政府项目落到村里,本意是好的,希望能够帮助村集体和村民增收,但往往由于村里不善经营,好心变成了负担。运营商的价值,就在于把这些资源做活了,变成了产品。”陈建政讲话直来直去,句句切中要害。

  说来也巧,杨溪村和月亮桥村相隔百余里,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却有着千丝万缕的相似之处。两个村,一个毗邻大明山,一个毗邻天目山,都有景区优势;陈建政是山核桃老板,月亮桥的村主任张卫荣是咖啡店老板,都很懂市场理念;就连两个运营商,章晓云和陈聪也都是旅游出身;天目山村落景区由月亮桥村和其他三个村庄合力打造,接下来,忠孝文化村落景区也准备把临近的白果村和新峰村囊括进来。

  在盈利模式上,尽管两家运营商都采取轻资产的方式,但陈聪主要依靠资源的整合与盘活,再租给社会资本,以赚取其中的差价为主。目前,村里已经收来11幢闲置农房,出租出去做成了酒坊、豆腐坊、烧窑工作室等,每幢房的差价至少在5000以上。另外,村里流转了700多亩土地,其中已经有300多亩分包出去,做成了玫瑰园、草莓园、四季果园。

  “过去,村里只有农家乐和民宿,业态过于单一,留不住客人,也很难有市场竞争力。如今,这些项目上来以后,一下丰富了整个业态,既盘活了沉睡的资源,还有效解决了村里闲余劳动力。”张卫荣深有感触。

  天目山村落景区的运营商,名叫“那月乡旅游发展有限公司”,由月亮桥股份经济合作社占股50%,陈聪占股40%,另一名合伙人黄益铭占股10%。张卫荣私下告诉记者,按照当初的设想,村里希望占70%,陈聪也并非他心目中的最佳人员。

  “我是希望重资产模式。如果运营商一分钱都不带来,有点空手套白狼的感觉,同时也怕挂羊头卖狗肉,借着运营的名头,把市场做乱。可招了一段时间,没有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张卫荣讲话,同样也是直来直去,“陈聪本身资源很丰富,从运营商来说,还是很符合要求的。”

  在张卫荣看来,运营商不可能赚大钱,也不应该赚大钱,因为更多的,是提供半公益服务。“当然,陈聪也可以独立运营一些项目,通过服务和业态来收费。这就意味着,他得自己投资一部分。”

  钱昌欣是临安村落景区运营的专家顾问,在他看来,运营商能否成功,关键就在于盈利模式是否成熟,如果有利可图,运营商自会全力以赴,如果只盯着政府的补助,一旦“断奶”,就极容易“跑路”。尽管从具体盈利路径来说,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这里面,还是有几条规律值得研究和思考。

  “首先,村集体可以把基本的物业服务,委托给运营商,这部分费用至少可以解决运营商的前期成本,做一个托底;其次,运营商应当流转或掌握村里一些可利用的资源,包括土地、房屋等,通过业态经营来盈利;最后,运营商尽量不要做与现有业态形成直接竞争的产品,而是应该做一家一户做不了,或者做起来不经济的公共服务,比如,开发农特产品,举办主题活动引流,这种方式可以很多元,不要局限于单一的旅游。”钱昌欣说。

  那么,到底是应该采取像指南村那种固定收益模式,还是像杨溪、月亮桥等大多数的股份合作方式?钱昌欣认为,两种各有利弊:前者简单,无论运营商赚多少,都能稳妥保底;后者更易激发双方积极性,但村里对成本、利润较难控制,而且,股份结构很关键,一旦村里占比高了,容易打击运营商积极性,也容易使运营商盯上“快钱”。

  尽管从目前看来,张卫荣和陈聪的合作顺利往前推进,但记者从侧面了解到,由于陈聪只占股40%,多多少少还是带来了不少影响。现在,大量项目进入村落景区以后,为了追求短期效益,陈聪有点往村委会的“包工头”角色靠近,反而淡化了运营的角色,这让陈伟宏有些担忧。

  陈伟宏认为,让运营商前期就介入村庄建设,这个理念完全正确,但运营商主要是提供建议和指导,并非直接参与,成了“施工队”或“包工头”,这与运营初衷背道而驰。在他看来,“那月乡”的盈利模式也没问题,很具有参考价值,但村里的股份需再调低,应该能进一步激发起陈聪的积极性。

  记者手记:作为一种经济活动,乡村运营属于市场化行为。既然如此,赚钱就是天经地义。而且,没有盈利可能的市场行为必定无法持续,与临安开展这一实验的本质要求也将背道而驰。但乡村经营又不能等同于普通的市场行为,其服务性质具有半公益性,服务对象是广大农民,服务内容是村集体和农民资产,这种服务不应该、也不可能赚快钱、有暴利。对此,进入乡村运营的社会资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另一方面,盈利模式的设计至关重要:聚焦公共需求实现市场化服务,进而实行品牌化连锁经营的模式,将呈现出巨大的前景。

  先建设,还是先运营?

  运营商的功能,在于激活乡村沉睡的资源,尤其是让政府在前期建设阶段投入的资金,真正转化为资产,与市场进行有效地匹配。那么,是否意味着,有了运营商之后,就万事大吉,政府就可以撒手不管?在运营阶段,政府应该扮演何种角色,发挥什么作用?

  “晓丹,徒步线这个事情,你得抓抓紧。钱的事情,我也会想办法的。”挂电话前,陈伟宏又重复了一遍。此刻已是晚上10点钟,电话那头的唐晓丹,连着“嗯”了几声。这头的陈伟宏,心情恐怕又是极度复杂。

  在临安的这场乡村实验中,并不缺乏女性的身影。而且,相比于男性,她们更加理智,更能坚持。章晓云是,娄敏是,“80后”的唐晓丹也是。唐晓丹运营的村落景区,是地处太阳镇的双庙村。去年,她与村里合股成立杭州慕仁文化创意发展有限公司,村里占股35%。

  与龙门秘境相比,哪怕是与杨溪村比,双庙村的生态资源、文化资源,都不止稍逊一筹。只不过,这里交通便捷,两条省道、一条高速穿镇而过。过去,村里的青壮年基本外出务工,一半土地处于荒废状态,双庙村也未曾进入临安重点打造的村落名单。

  改变小村命运的,并非唐晓丹,而是“太阳公社”。2013 年,“太阳公社”租下了双庙村朱伊坞山谷的700 亩地,创建生态农场,一时间名声大噪。这里不但生活着“全中国最幸福”的猪,被誉为中国理想主义农场,登上了《纽约时报》,农场的大白屋建筑还获得了德国标志性设计奖。

  由于“太阳公社”,2017年,双庙村被列入临安村落景区,拿到600万建设资金。

  唐晓丹就是当年被“太阳公社”吸引,来到双庙村的。这位来自上海的都市女性,此前从事帐篷国际贸易,后来将触角伸向了乡村,在双庙村流转了一个山谷,投入一千多万,打造了名为“拾伍间”的野奢帐篷酒店。顾名思义,总共有15个房间,屋顶用的是帐篷,沿谷而建,客房定价在千元左右。

  但世事难料,唐晓丹被引进来了,“太阳公社”却经营不善,面临倒闭,几百亩田地抛荒。唐晓丹的酒店就坐落在“太阳公社”的办公楼后面。于是,自然而然,村里向唐晓丹掏出绣球,希望双方合作,组建运营公司,盘活村里的资产,也盘活“太阳公社”。

  对于唐晓丹而言,尽管从未运营过乡村,但她明白,想要把酒店做好,无法独善其身,而她也在寻找一个代表作,未来可以承接整个研学业务。

  角色变化以后,唐晓丹马上发现了摆在眼前的巨大问题。“我看了原来的村里的规划,还是主要以建设和景观为主。对于运营来说,光有景观还不够,我需要有深度体验、可以互动,能够吸引客人、留下客人的项目。”

  过完年以后,唐晓丹开始着手制定自己的经营规划。按照她的计划,她准备打造一条5公里的徒步道,在沿线布置业态,准备引入豆腐坊、手工艺、花园餐厅,举办乡村集市、音乐节,对农产品进行文创化包装等。唐晓丹并不急着招商,而是准备把基础先做好。

  经过测算,需投入至少200万元,用于基础设施的改造。那么,谁来投入这笔费用?作为运营商,唐晓丹希望政府能够在项目上予以扶持,因为如果由她来投,无论是效益比,还是资产属性,都存在问题。但现实状况是,双庙村的村落景区村庄建设资金已全部用完,再向区里申报项目,这几乎很难。陈伟宏很着急,可他也没办法做出承诺,毕竟文旅局只负责运营,他手里没钱。

  2017年,临安创新性地提出建设30个村落景区,每个村投入几百万,可由于量大面广,最终导致成效并不显著。去年底,区里进一步提升,挑选出10个村落景区,打造“八线十景”,每个村落景区继续投入3000万。这次,双庙村并未入选。这意味着,要钱更难了。

  唐晓丹和陈伟宏的两难,实际上,深刻地反映了当前乡村建设和运营“两张皮”的现状。长期以来,许多地方在打造美丽乡村的过程中,往往重建设,在没有游客的前提下就搞大投资,使得项目建设偏离市场需求,等到运营阶段,又要重新补课,造成资源浪费,甚至以失败而告终。

  临安区副区长楼秀华告诉记者,探索村落景区的目的,就是要解决“两张皮”的问题。现在,区里明确要求,每个村落景区在建设前期,必须制定规划,让运营商充分介入,根据市场需求,来因地制宜地设置项目,使得建设更加合理化、科学化,为今后的运营打下基础,也避免了村庄之间的同质化竞争。

  “接下来‘十景’的打造,我们采取缓兵之计,不求时间求效果,一定要找到合适的运营商。在项目建设上,强调一定要围绕业态,拿不准的,就先留白,等到运营商来了,再进行建设,避免空间浪费和重复建设。”楼秀华说。

  记者调研发现,确实在过去几年中,“用经营的理念,去指导建设”这种做法慢慢在各个乡村得以实践,不少村庄也尝到了甜头。但由于没有一套明确的指标体系,去评价到底建设资金中有多少是用于业态的,到底建设和运营结合得有多紧密,很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运营商与村一级的贴合度,取决于镇一级主要领导的认可和支持。

  一位运营商坦言:“村落景区的资金由农办直接拨付到镇里,倘若镇里一意孤行,不听取我们的意见,我们是束手无策。运营商本身投资大的,尚有发言权,如果只是轻资产运营,必定人微言轻。评价建设是否围绕运营,必须有一套健全的体系,否则还是流于表面,止于口头。”

  在钱昌欣看来,政府搞村落景区,不仅仅是为了美,到了一定阶段,必须要在“软件”上继续投入。比如像运营商,尽管是市场主体,但在短期内很难见效,前期还是有必要进行适当扶持。他建议,能否专门针对具体的乡村运营,由国资平台专门成立一个基金,用于业态的基础设施建设和改造。

  “这里面有个误区,仿佛把钱投给运营商,就不合理,其实错了。并非把钱直接给运营主体,而是围绕他们的运营需求,解决设置一些运营类的软性项目。至于补助,也是需要经过考核的,考核的核心指标就是游客量和收入。这种补助不必是长期的,只不过扶上一程,使它具备造血功能。”钱昌欣说,在具体运营上,政府怎么来扶持,扶持哪些环节,怎么退出,等等机制的设定,如今迫在眉睫。

  据一位知情人士相告,目前,临安的状况是,由农业农村局负责村落景区的建设,以及相关标准制定和各项制度安排,文旅局负责村落景区的运营,以及每年对运营商的考核,两个单位,两个不同的分管副区长,尽管有领导小组的制度,但如果在决策层,“统”的力量不够,两条体系之间的各自为战状态势必无法得到有效破解。

  令人欣喜的是,对于乡村运营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各级政府到各个部门,村里领导到运营主体,大家并没有讳疾忌医,反而都在潜心探究,争取在自己能量范围内,让建设和运营慢慢靠近,裂变出新的能量。

  记者手记:在常规思维中,建设是经营的基础。只有政府投入资金,完善了乡村基础设施之后,运营商才可能施展才能。但临安实验表明:只有真正植入运营理念,政府的基础设施投入才是有的放矢,才能避免无谓的浪费。建设和运营是乡村发展的辩证统一体:运营离不开建设,而建设需要从运营的角度反观,增强其针对性。只有破除建设和运营“两张皮”的问题,乡村发展才能更高效、更可持续。

  不是上级部门的刻意安排,也并非某个领导的试点授意,临安的这场乡村经营实验,完全是当地政府顺应乡村可持续发展需要,所做的一场变革。它不同于传统的封闭性的集体资产经营,而是拆掉篱笆、打开围墙,大胆引入了社会资本。因此,这场实验从一开始就生机勃勃,呈现出异常活跃的态势。

  这里,虽然一些运营商已经退出舞台,但也有新的运营商进入其中,更有一批扎下根来,已经取得初步成果。但无论是谁,在这个舞台上,都曾经付出努力,也遍尝焦虑。他们让美丽乡村的可持续路径,正变得一点点清晰起来。

  元代僧人明本禅师,这样描写天目山,“一山未尽一山登,百里全无一里平。疑是老僧遥指处,只堪图画不堪行”。

  难道这不正是临安这场实验的真实写照?在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的情况下,乡村经营面临着一座又一座高山的阻碍,但只要不懈努力,负重前行,那一座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就将成为人间图画般的风景。

责任编辑:霍然
    
中国农村杂志社| 关于本网| 版权声明| 期刊订阅| 免责条款| 广告招商| 联系我们|
中国农村杂志社唯一官网 版权所有 仿冒必究 转载请注明 新闻热线:010-68251888 网络不良与垃圾信息举报电话:12321
京公网安备 11010802021749号 京ICP备14010675号-1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10120170062
邮箱:crnewsnet@126.com 技术支持:北京睿思鸣信息技术有限公司 法律顾问:北京铸京律师事务所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10120170062

京公网安备 11010802021749号 京ICP备14010675号-1

中国农村杂志社唯一官网 版权所有 仿冒必究 转载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