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一枝花,全凭肥当家,这句话在中国农村流传广泛。
粪肥在农业生产上究竟占多重位置,惟有正儿八经农民参得深、悟得透。
有人讥讽别人,常以“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为贬,殊不知茅坑儿里的石头是“宝”。就有种田老人论道:一块石头四两油,没有石头你种个㞗?有一个隔年故事属于同类意义:一个不会种地的奸心眼儿人,往地里撇粪时,把粪堆里拣出的石块儿扔过地界,本想坑害人家,却给了别人便宜。那家的庄稼长势奇好。他莫名其妙,而深谙此道的并不言语。
几句闲言,从一个方面也说明“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的道理。
从农民堆里成事的毛泽东,熟知中国国情,他曾以工人农民本色为例,宣讲革命道理,他说:“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一下子就把泥腿子农民和他们的根本扯在了一起。
没得说,农民和粪肥具有亲缘关系。一年四季,耕、耩、锄、刨,农民为粮食增收而操劳;一辈子,辛辛苦苦,为粪堆涨涨落落而不懈努力。
农民对于粪肥的认识力,是从幼小就着手培养的。春夏日清晨,农家孩儿爱坐在屋门口阶条石上,等着看太阳,他的目光拴在了庭院。眼前的树每片叶子都像刚洗过似的,碧绿碧绿,篱笆根儿草棵,支棱棱的,叶子尖儿顶着圆圆的露水珠,家宅映现的恬静,他用一颗幼小的心灵去抚摸。只过一会儿,东方天空泛红,太阳从东坡头儿上冒出来,鲜红鲜红的,像脸盆那么大,特别圆,特别好看,使小孩儿看得入迷。兴许就在这时,家里大人叫着小名,指着竖在墙根的扫帚说:趁着潮呼气儿,扫地去。于是小孩儿抱起了扫帚,学着大人样儿,细细致致将宅院漫了一遍。然后,将扫得的树叶、草棍儿和零零星星的鸡屎归一堆儿,用土簸箕撮起来,倒到当街的粪堆上。从始至终,未来的庄稼汉沐浴在晨时的阳光里。
这种发生在农民家庭里的儿童劳动,是一种灵魂的冶炼,农家孩儿在启蒙时期即已接受了“扫帚响,粪堆长(音zhǎng)”的理念,终会影响其农家传人的一生。
“穷捡柴火,富捡粪,做小买卖瞎胡混”,农民对积肥的重视,是深入了骨髓,每日进行修炼,任何时候看待粪肥都很宝贵。凡街坊邻居看得上眼的庄稼人,离门出户必带粪筐。即使穿一身干净衣去串亲戚,也仍如是。进了亲戚家,从装着半筐骡马粪的筐里拎出果匣,送礼者和收礼者都很坦然,谁也不会认为礼品搁在粪筐而弄轻了心意。
农民旧时捡粪的家什,因地区不同,用具也不尽一样。一般山区用背篓,平原用背筐。所搭配的工具,背篓儿用粪勺,而背筐,则粪勺与粪叉可以兼用。使用背篓,虽然背篓在身后,粪勺扬起来从头上掠过,很不方便,但熟练了,捡起了粪只需半侧身,篓子稍微一扭,就把一勺粪蛋儿投了进去。到了冬天,捡粪工具的效能显出区别。冬天的粪容易上冻,刚还冒热气的马粪,不一会儿就冻在了河滩或土道上,挂一层白霜,这时候使用粪叉就得先用脚把它踢活动了才能捡起。而粪勺则具优势,硬铁片卷成的粪勺可以“当当当”地砍,不怕粪冻。一同捡粪,也因年龄差异,捡多捡少很不一样。小孩儿腿脚灵活,比较沾光。见马车从眼前过,不论年纪长幼,都尾随其后,看见大骡子大马撅尾巴,就谁也不顾谁,奋力去追。见了新牲口粪,你争我抢。年老的人使用工具已不灵便,就干脆俯下身用双手“胡撸”。小孩子们嘻嘻笑着,一路小跑跨过老人边界,颠嗒着小背篓,去拾前边的一溜儿。有时小孩儿兴奋劲上来,追那没屙过粪的马车,一直追出几里地。
应该说,建国以后很长一段时期,国家曾将积肥作为了一项全民运动。有据可查,1957年9月2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作出《关于今冬明春大规模地开展兴修农田水利和的决定》;1958年12月10日八届六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一九五九年国民经济计划的决议》,专门将指导农业的“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写入正式文件。之后又发布一系列有关积肥造肥运动的指示。在共产党领导下,由中共中央直接号召,发动全国人民积肥,这在新中国历史上无疑是空前的——很有可能也是绝后的。此一时期,曾任北京市委农村工作部部长、后任北京市委副书记的赵凡,在全市工作会议的动员报告中,将造肥运动的任务、指标、方法、措施等,分解得非常详细。用典型引路,会上还表扬了京西矿区双涧子社马家铺村提前完成每亩积肥一万斤的任务,东郊区南磨房乡19名乡社领导干部积极背粪筐,利用一早一晚或到各村布置工作的机会沿路捡粪,短短七天捡粪4000多斤……
无独有偶,京西南房山县,县委书记李明、县长曹庶民,骑自行车下乡工作,每个人的自行车后架都挂背筐,去到哪儿捡到哪儿,把捡来的粪归入就近农田。“背筐书记”和“背筐县长”的模范行为,至今人民也没有忘记。
“以粮为纲”年代形成的重视积肥风气,延续到上世纪70年代初期。那时的基干民兵、共青团员特别发挥作用,冬天天儿还没亮,就有积肥小组的团员、民兵拍各家梢门的声音,挨家挨户敛尿盆,倒出来的尿液抬走去灌冬麦地。哪家拆土炕,清出了炕厢土;哪家扫房,扫下房梁土;哪家打扫炕席,扫出炕面土;哪家拆老墙,拆下大土坯——甚至锅底灰也算在了内,不用人去召唤,都有青年帮助出力……一切为了生产队的庄稼有个好收成——那是一个漫漶贫穷,然而又是澄明向上、人心纯洁的年月啊。
近时被人看得起的有机肥,是与以矿物质为原料、化学工业生产的无机肥相对应的概念。有机肥的产生,来自人类生产、生活环境中的衍生物质,在中国又统称“农家肥”,乃天然有机质经微生物分解或发酵而成的一类肥料。它包括绿肥、人粪尿、厩肥、堆肥、沤肥、熏肥、沼气肥和压榨粮油的残渣种种。农田依赖有机肥,我国过去有“地靠粪养,苗靠粪长”和“土换土,一石(音读dàn)五”的说法。它的主要好处是增加土壤的有机物质,熟化土壤,培养地力,起到土壤改良的作用。有机质的含量虽然只占耕土层的微数,但它是土壤的核心成分,是土壤肥力的主要物质基础。有机肥料对于土壤的结构、土壤中积蓄能量、酶、水分、通气和微生物活性等都起着十分重要的影响。
“米、田、共”,中国古时候将三者组合成“糞”字,是可以会意的,它形象地表明了粪与米、田相互依存,循环的关系。谷道轮回,没有粪肥臭,何来米粮香?这也是农民由生存体验得出来的又一条真理。
此间也要说明的是,在农家肥名份下,只依靠人力户外拾取及收集家庭生活垃圾为肥源,虽是农人之所为,但天然数量毕竟有限。若保证大面积农田足够使用,就必须扩展肥源,扩大战绩。由人的主动行为,产生大批量的肥料有沤肥、堆肥和棚圈(音juàn)肥。
沤肥是人工造肥的主要种类。它的基础物质为作物秸秆、根茬和野生杂蒿。此为前辈农民所信守的“秸秆还(音读huán)田”的造肥方法,完全是取之于自然,回归于天地。夏季沤肥,原材料以麦根为主,辅以黄蒿,统一铡碎入粪池沤积。冬季沤肥,主原料为铡碎的玉米秸。铡秸秆用铡刀,一般老小配合,优势在于小青年劲大、老头儿稳重。惯使力气的小青年立着身,一仰一合,只管摁刀把儿,老头儿就蹲坐在铡刀边,负责往刀口续料。因为铡秸秆容易起烟尘和碎末,入刀的老头儿现时一副武士打扮:头上系粗布风帽,脚上扣鞋罩,胳膊戴套袖,裤腿扎的倍儿严。他掐一把整玉米秸入刀口时,还要在刀床上滚一下,使秸秆紧贴着刀床顶端,便于摁刀者用力,铡出来的碎秸二三寸长。老年人的手头上有准儿,青年人的臂力有劲儿,“咔咔咔”,只闻铡刀响;“哗哗哗”,但见碎秆流。铡出来的碎料成了堆,带栅栏的马车就把它运往沤粪坑。这沤粪,无论冬夏,环节一个样:底层铺碎秸秆,挑水泼透了以后覆盖一层土,然后浇大粪(没有人粪尿沤不烂秸秆),三个工序。如此循环往复,一层层迭加,直到坑里的沤肥厚度达到腰际。
堆肥的原料比较杂。既有作物秸秆,又有蒿草、嫩荆条,还有拆白薯炕拆下或拆老墙的大土坯,加上其他土混合堆起来。处置过程,和沤肥基本一致,也要泼水,也要泼人粪尿。临秋“挂锄儿”以后,生产队一项重要农活,就是派出青壮劳力到远山近岭割荆蒿。割蒿人坐着大马车,带着磨得飞快的镰刀、盘好的绳子,再带着干粮,兴冲冲地出发,往往是顶着星星出征,见了月亮回程。马蹄踢踏山道,“哒哒”地作响,趴在摞得高高的蒿草车上的男女青年,兴奋异常,一路欢歌笑语不断。
棚圈肥为常见肥种。它包括个人饲养的鸡、鸭、鹅、兔、猪、羊及生产队集体的大牲畜的粪肥。在所有畜类肥中,羊粪质量最高,牛粪最次;猪能吃能屙,纯为造粪机器。家庭养猪,是农民首选,既为了不糟蹋东西,又为零钱凑整钱,卖了猪得一个总数儿,留着钱盖房子、娶媳妇、发送老人。弄到最后,庄稼主儿纯赚的,其实就是那几圈猪粪。猪多、肥多、粮食多,此理亘古不移。过去彭真市长树立京郊12面红旗,其中房山县的惠南庄就是因为养猪成绩突出,被树为了红旗。大牲畜的棚圈肥也称“槽厩肥”,专指骡马棚里的粪肥。它的形成有人为和牲畜的相互作用。人要经常给牲口棚垫圈,垫圈物为碎秸秆和黄土,一层隔一层,均匀地铺好,适量潲水。另有一些铺垫物,是骡马所为,它们争吃草料,常把食槽里的干草截儿和麸皮豁出来。圈里肥,靠大牲口踩踏和淋了牲口粪尿发酵而成。起棚垫圈是两种活茬,同时展开,都要勤,十天半月倒换一次。起棚粪,活茬儿急,最好是当天起,当天垫,不能让干了活儿回棚的牲口没地儿吃,没地儿歇。起粪时,是抡圆了三齿镐铆足劲儿“招”(京西土话,刨之意),招一片,清理一片,用大板锨将其扬出圈外。垫圈土最好是沙土,铺沙土不沤牲口蹄子。夏天起棚粪滋味不好受,棚里热,尿臊味儿特别大,汗顺着光脊背流,眼呛得流眼泪。冬天也有冬天之苦,多半尺厚的棚粪有软有硬,三齿镐招下去,像钢枪打棉花团,弹起了三齿镐,只听“嘭嘭”响,就是不出活儿。
积肥、造肥,肥种大致如此,而倒粪又是一项粗中带细的活计。不管是沤肥还是堆肥,都必须“倒”。倒的过程就是粪肥的熟化过程。倒粪为两个人组合,一人持镐,一人拿锨。倒的方式,是由粪堆的一边起头,拿镐的人将高粪堆从上到下一条条劈下,把粪坷垃、土块捣碎,捡出混在其中的砖头瓦块与绳头布条之类杂质。一个工作面完成,拿镐的拄镐休息,看拿锨的将粪肥翻向另外一边。(冬天地冻,拿镐的费劲;夏天土松,使锨的活儿累,故油滑的人习惯于“冬不拿镐,夏不拿锨” ——此备一说)一个粪堆倒完,它变成了整体性迁移,粪堆向一旁挪了一大步。倒出来的效果,粪堆方方正正,见棱见角,看着都舒服。如是者,要倒三遍——“粪倒三遍,不招自烂”。上述的这些粗肥,多归大田所用,而菜田使用的槽厩细肥则另有讲究。此类肥不再与其他粪相混合,保持纯度。它质量高,肥效大,易发酵。成堆以后,必须及时倒,有时还要掺些沙土,潲点儿水降温,否则就看它起白烟了。若起了白烟儿,粪丝化成灰,肥力就会大大降低。
过去的瓜果蔬菜和粮食为什么好吃、味鲜、味美,了解了这些肥源和沤制过程,就不难想出答案了。现在生活倡导“低碳”了,减少对大气的污染成为时尚,而我们祖先奉行的“秸秆还田”的古老方法正契合了今日人们才认识到的科学构想——现代文明、现代智慧又回到了它的原点。据说,代表现代文明成就的美国、西欧、日本等发达国家,正在兴起“有机农业”热,十分重视有机肥料,并且把有机肥料规定为生产绿色食品的主要肥源。尽管绿色食品比一般食品价格高上几倍,但仍为其国人所喜爱。当下,泛于全国的肥料使用失措现象,殊为可虑。我国虽然已经解决了十几亿人的吃饭问题,但对无机肥的过度依赖,已经酿成灾害,曾以天然肥为主的我国农业,现在的化肥使用量占到了世界总量的三分之一以上。过度使用化肥,造成了土地退化、土壤板结现象严重,生产能力下降;经雨水冲刷,土壤中的残留物又污染了水域及沿海,造成海洋生物的物种减少,并发生变异。禽类畜类吃含有重金属的混合饲料,而粪肥又流向土地,长此以往,从食物链到土地吸收链,不能不为我国的耕地安全、食品安全担忧。
佛留三百六十行,庄稼把式是头一行,最让中国农人信奉。中国古有“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之说,不知起于何朝代的“金粪叉子银粪筐”一句,卖不卖的,至少很多人已经记不起来了。此一语蕴含的思想意识和操作内容,虽不适合今日全程复旧,但可视为一种旨归,即崇尚自然,恭敬土地,以可持续发展的眼光来赢得回报。对于闪耀着祖先智慧的格言警句,我们不但不能卖,还要时时提起,念叨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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