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是一片水养活的。否则,村子就会少了一些生气,少了一些灵气,也少了一些清润之意。
这村子就是塔元,是我的故乡。
沿着山脚走,右边是山,山根下是房屋。房屋一律紧挨着山根,一片葱茏碧翠,有竹,有榆树,有杨树,有椿树、柏树和竹子。但是,人家门前却都是柳树,柳树外面则是一条车路。
车路是水泥的,平展展地延伸着。
车路和人家的场院间是一条渠,用石头砌的,石板铺底。渠中是一条活水,白白亮亮地流淌着,清澈如女子脸颊上的微笑,静静的柔柔的。渠水偶尔也跳下一点小小的坎,发出汩汩的呢喃,如喁喁情话。
山弯曲时,房子就随着弯曲。
房子弯曲,水渠就跟着弯曲,车路也随着弯曲。
水外的路边植着柳,春来一片碧烟,浮浮荡荡的;夏季则一片翠帘,随风飘飞着。秋冬叶落,人家就在帘后露出来,黑瓦白墙,或者是两层的小楼,有着一种小家碧玉的清秀之美。
水色荡漾着阳光,照在墙上,一晃一晃的。有女人提着篮子到水边洗衣,水光也照着女人的眉眼一晃一晃的。那眉眼就微微地眯了,给人一种迷离之感,一种朦胧之感,很典雅很温润的。
天却不迷离,是晴蓝的,如谁呵了一口气,用丝绢擦拭过,上面飘着一丝丝的白云,轻得羽毛一样。
小村的空气也不迷离,通通透透的,透着水嫩。
二
山里泉水多,是真的多。在山里寻猪草,或者砍柴的时候,看见一片茂密的草,不小心,一脚踩下去湿淋淋的。拨开草一看,一条白亮亮的水静悄悄地流淌着,流淌成了一阕小词里的风景。
这儿的人爱修窨笼。
这东西,我后来走遍各地,也很少见到。
村民们如果发现哪儿有了一股泉水,一村的劳力就马上出动,拿着锄头、铁锨、筐子跑了去。那种气势,如搞一个什么隆重的仪式一般。大家到了泉眼处,挖上一条深深的渠,渠的底部和两壁都铺上石板,将泉水接引着,或引到村头,或引到地边。渠的上面,随之也盖上石板。石板上铺上土,种上庄稼,或栽上树。
这样,泉水被牵引着就有了去处,一点儿也不会浪费。
老家有这样一条窨笼,一直伸向一个叫阴坡湾的地方。半路上,靠着堤坝的地方,石板断了两块,被一棵香花刺罩着。这一架香花刺长得大而茂盛,枝条如虬龙一般,有半间房子的样子。春天的时候,点点白花密密麻麻的,一片珠光宝气,老远就能嗅着青鲜鲜的花香。夏天,一片绿荫笼罩着一片阴凉。村人放秧水的时候,会坐在旁边打牌。窨笼的清凉之气浮荡上来,坐在旁边的人一身清爽,无一丝汗意。到了秋冬的早晨,刺架上罩着一片雾气,白腾腾的,是从窨笼里升腾出来的。
一直,那两块石板都有没铺上。
一直,那株香花刺就那么生长着,主藤粗如瓦钵,春来一片香雪海,秋冬一片雾意朦胧。
记得小时,夏日的傍晚放学后,我们会来到这儿,将手伸入水里,六月天气,水凉沁骨,引得我们一群孩子嘎嘎地笑。为什么笑?为什么那么兴奋?至今说不清。
窨笼将泉水引到一处地方,会留着开口,就叫窨笼眼。然后,让水在窨笼眼里流出来,流到渠里,或绕着秧田走,或绕着村子走,流淌出一片翠色,也流淌出一片蛙声。
村头那条水,也是引来的一汪清泉。
那股泉水,是从远处的山上引来的,那儿离我家有四里多路远近,一直扯向云里雾里。站在那儿的公路上,四围绿色直涌而来;啁啾的鸟鸣,还有长长的蝉声,也直涌而来。
泉水,就是来自公路后面的山里。
据我爹说,那股泉水是从地底冒出来的。
他说的是冒,不是说流。
他说,泉水从一处崖下石窝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有瓦盆粗。那水啊,冒出来时亮得沁人,凉得渗人,三伏天喝一口,一直凉到心中。
村人发现水后,就用一条窨笼将水引着,一直引到村子,然后修一条水渠,随着人家走着,水也就随着人家流淌着。每一家出了门,下了台阶,穿过场院,就有一块饭桌大的石板,摊在渠水上,就成了一座小小的桥。
水边统一植柳,有时夹杂着一棵两棵果树,或桃或杏,春天的时候,点点花色夹杂在柳色里,如一幅工笔画一样。
水渠边摆着石头铺子,洗衣服用的。女人们洗衣服时,都爱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的,边洗边聊着家常。这些石头铺子,就三三两两地摆在了一块儿。尤其是夏日的上午,几个女人一边洗衣,一边说笑着,长长的眉眼映入水中,白白净净的。
男人们呢,饭一吃,抄了椅子,几个人一凑,坐在树下下着象棋,品着茶。这儿是茶乡,每一个人都爱品茶,而且能说道出茶好茶次来,不亚于品茶专家。
三
这儿的阴坡水意很足。小村的泉水,一般都是在阴坡发现的。阴坡不是黄泥地,一概都是沙土,一捏,松松散散的。
这土适宜于种茶。
茶籽点上,一年发芽,二年生长,三年就青绿一片,可以采摘了。小村三月,清明前后,几场丝丝的细雨一下,渠中的水还罩着雾气;渠边的柳芽刚刚冒出,垂成一片鹅黄色的帘子,村人就忙起来,挎着篮子去山坡采茶了。
茶芽如米,很小,一粒粒的茶芽鹅黄中泛绿,绿中蒙着一层白乎乎的茸。山中水多,水汽就浓,水汽浓,露珠就大就圆就亮。每一颗茶芽上都挂着一颗露珠。太阳没出来时,树头上浮动着一片白蒙蒙的水汽。太阳出来后,水汽薄得如纱一样。每一颗露珠,在朝阳的照射下都闪射着七彩的光线,如幻境一般。
茶芽的颜色透过露珠,显得一片青嫩,一片鹅黄。
采茶,有人以为是用指甲掐,错,那样的话,掐痕处易变黑,加工后,掐痕依然是黑的,就会败了茶色。正确的方法,是用食中两指捉住,轻轻一拽就断——那么嫩,几乎不用出力。拽时,其它三指高高翘起,是典型的兰花指。
村子的前后是两面山,一条沟谷细细地延伸着。茶叶散发着香味润入空气里,一个村子都浮荡着一片茶香,整个空中也浮荡着一片茶香。
这时,采茶人的身上,也自然会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茶香。
茶厂就在小村上面山的拐弯处。从水渠里引了一股水,从墙洞进入厂内,一条小渠引着,绕过一圈出来,重新回到村前的渠里,将茶厂和小村也就串联起来。
四
在小村,更多的水是用来养田的。
小村人以水灌溉田地叫养田。用水最多的是秧田。小村平地少,因此秧田也就少,在一个山弯处,村人拉了一道长长的坝,填上土,就是一片平畴,一家一块,不多,也就是几分地。
我家有一块,也就是五分地的样子,呈月亮形。
6月前后,村人就忙碌起来,开始插秧。
一家一家按照顺序放了水。这水,也是一眼山泉,有脚盆粗细,因此窨笼眼很大,一个小孩能爬进去。
小时候,上学路上,走一路,这条水陪一路,遇坝下坝,遇坎跳坎,比我们还欢实,还狂放。
窨笼眼里有鱼,时时跑出来,酒杯粗细,没人捉,一甩尾,逗起几朵水花,又游进去了。
有人说,窨笼眼里还有龟,锅盖大小,有时笨头笨脑地爬出来,躺在田边晒盖。可是,我一直没有见过。水流过的地方,有个大水塘,一片苇草遮着,还有田田的荷叶亭亭的荷花,也有蜻蜓飞来,停在荷花上,荷花一晃一晃的。水塘,就成了一个微型的江南,青花瓷一般微型江南。
水灌满地,牛一犁一耙,平平的,就成了一面镜子。
于是,人们就将秧把子扔到田里,开始插秧。一行一行的秧苗,就出现在水面上。水里有天空的影子,有山的影子,有树木的影子。鸟儿在空中飞过,影子在水田里掠过。
然后,蛙鸣密集起来,秧苗也长密了。放秧水的村民,晚上坐在田头的坝上,几个人一块儿,轻轻说着话。田中,青蛙咯哇咯哇地叫着。月亮慢慢升起来,挂在那边的树枝上。秧田里,一半照着月光,一半被山影遮着,水墨画一样。
月光下,秧田里浮荡着一层淡蓝色的雾气,也是水汽,很湿润的水汽。
水多,夏季到来,除蛙声多之外,还有一样东西多,就是萤火虫。小村夏季的夜晚,萤火虫密密麻麻的,就像一颗颗露珠,在空中飞着,清润润的。当然,月光亮的地方,它们的光就暗淡了,甚至看不见了。被山影遮着的地方,萤火虫格外亮,格外多。
萤火虫的光是绿的,绿中透着黄。
萤火虫的光将它周围空气都照润了,毛茸茸一圈。
它飞,那湿漉漉的光也飞。有时,它停在草上,也停在秧苗上,有时甚至停在人身上,等到你去捉,它又飞走了,飞向远处。
村里的田头地脚,还有沟边,都有萤火虫。
阴坡有一片土是旱地,是王婶的。她用剖开的竹子,将山缝里的一股水引到地里,不多,也就筷子粗细,汩汩地流淌着,竟然也流淌出一块水田,就在我家对面,站在门外,一眼可以看见。月亮下,秧田一片白亮亮的,也有咯哇咯哇的蛙鸣传来。
萤火虫在秧田上飞着,隔着水雾,带着一点点迷蒙的光。
小时,坐在院子里,娘给我捉萤火虫,捉了一些,用南瓜花包着,南瓜花也就亮荧荧的。晚上睡觉时,我把南瓜花拿进房里,钻进帐子里打开,一只只萤火虫,在帐子里飞着。帐子里,就出现了一片清润的水色,如月下泉水的光色。
我的童年在这种水色里静静地睡着了,至今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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