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做了70多年豆腐。
40年前,那是一次别人结婚的筵席上,五岁的我依偎在爷爷身旁,一个满脸络缌胡子的中年汉子,很豪爽地端了一杯酒,送到爷爷面前,几分调侃几分艳羡地说:“哥是给军队做豆腐的,兄弟很服气哩,来,给哥敬一个!”
爷爷不接杯子,推说已经多了,不喝。
旁边有个说话油腔滑调的中年汉子说:“人家只跟政委喝哩,哪会跟你喝?”
看起来,爷爷跟中年汉子年龄相仿,常年风吹日晒,他们的脸上都有着西北汉子特有的那种潮红。因为喝了酒,爷爷的脸好像已经红到肚脐眼了,他接过酒杯,说:“你真是个坏怂,把人激的不喝都不行,不过,咱那豆腐做的,还真没的说,政委用筷子夹起盘子里的熟豆腐,使了很大的劲晃,可就是晃不断, 当着一桌子吃饭的人说,老刘的豆腐技术,硬!政委是从来不夸人的,听了他的夸,一桌吃饭的人,那表情,啧啧!”
敬酒的汉子说:“这十里八乡的,卖豆腐的多了,人家能找你去,说明你的豆腐做得好嘛!”
说话油腔滑调的中年汉子说:“那得再喝一杯!”
爷爷那天喝得酩酊大醉,趁着他喝醉了,我用筷子夹了一块核桃大小的肥肉,那肥肉是个正方体,上面的猪皮黑红色,肥肉像雪一样白,肥肉有两寸厚,下面的瘦肉只有一星点。我那时太小,是不准吃肥肉的,肥肉太腻,爸妈怕把我吃出病来。也是这一天,我才对只有过年和有婚丧嫁娶的事情时才能吃上的肥肉有了崭新的认识。那肉很腻,但吃起来真是格外的香,我用那种纯手工酵子馍夹着吃,馍略带甜味的糯,和肥肉的油嫩滑香,简直是绝配,尤其是在40年前那缺吃少穿的年月,这次放肆,让我对那块肥肉的味道毕生难忘。
40年前,爷爷靠做豆腐维持生计,从筵席上敬酒人的话中,我想,爷爷应该是这一行的行家里手了。我父亲是长子,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如此重的家庭负担,就全靠爷爷卖豆腐来养活,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我虽然年龄小,但是做豆腐却是放学后的必修课。那时,我们住的是土房子,在和卧室相邻的一间土房子里,有一盘和我个头一样高的石磨。石磨下面是土垒起来的,一头常随地大小便的毛驴,头上蒙着一块破布,围着石磨转个不停。这头驴本应该是我的朋友,因为我们患难与共,经常一起干到凌晨东方出现鱼肚白,可我对这头驴没有多少感情。我要干的活儿,是把那些在水里泡的像得了浮肿病一样的黄豆,用一只破了个豁的长柄勺子,连豆带水,一勺一勺舀起来,倒在石磨的粗孔里。那生黄豆经水长时间浸泡之后,有一种生涩的味道,闻起来略苦,长时间闻,越闻越难闻。那头驴,常常没有任何一点征兆就尿,尿水溅的哪里都是,弄的我衣服脏臭难闻,第二天总要挨妈妈的骂。那驴总是中途突然停下,我就知道它要大便了,赶紧避开,尚可以逃过一劫。可是,我白天去学校上课,晚上又要磨豆浆,当我十分困乏之时,走着走着眼就开始眯成了一条缝,它突如其来的大便,常常弄我一身,因为已是凌晨,我正机械地跟着它转圈,机械地舀水舀豆,有时甚至走着路也在小睡,哪能逃过此劫啊,挨妈妈的骂早已不是新鲜事了,可是我一个夏天就这一件上衣,第二天上学,我那个女同桌又该一脸的嫌弃,那眼神,总让我感到她那张漂亮的脸却是如此的恶毒。每天磨多少豆浆,都是定量的,磨不完是不能睡觉的,我和驴都乏,但都在坚持,直至磨完桶里的最后一粒黄豆。
爸妈爷奶,他们更忙。每逢星期天,我们兄弟几个是必须和他们一起劳动的。早上天微明,爸爸推我推得半醒,看我实在睁不开眼睛,就说:“出去撒泡尿再睡,别尿床了”。我赶紧起来上厕所,出了厕所门,才知是计,起来了就睡不着了,就该干活了。
爸爸提起一只装满豆浆的铁桶,用力倒进挂在大铁锅上的包袱里,那包袱的四个角,分别挂在一个平平的十字架上,十字架由长长窄窄的黑色旧方木组成。包袱里倒了豆浆,就像孕妇的肚子一样,白白的,鼓鼓的,很圆润。爷爷抓住十字架,缓慢地摇晃出一种旋律,白嫩的豆浆随着晃动,缓缓流到锅里,先是一股一股汩汩流入,后来是一滴一滴往下滴,爷爷把包袱里面的豆渣用长柄勺子舀出来,随手扔进他脚下的铁桶里,不等铁桶满,爸爸就把豆渣提到厨房交给奶奶,奶奶把它们加工成豆渣馍,那白白的豆渣馍吃起来很难下咽,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爸把生豆渣倒给猪,那些猪抢着吃,吃得津津有味。
我负责坐在灶膛前烧火,爸爸把那些粗木桩劈成四份,扔在我跟前,我把那劈好的木柴塞进灶膛,然后长长地拉动风箱,随着风箱极有韵律的 “叮叭”声,灶膛里的火舌像翩翩起舞的美女一样,修长的身材婀娜多姿,那火苗像一个热恋中的女人一样,仿佛铁锅就是他心爱的汉子,她用身体肆意挑逗着铁锅,极尽柔情,仿佛要把一生一世的爱全都抛洒给她深爱的铁锅。
刚出锅的豆腐皮子特别好吃,冷却后人称腐竹。豆浆在锅里翻滚起来时,爷爷就会从一捆和筷子一样粗一样长的高粱杆里抽出一根,右手捏住高粱杆的一端,从锅里按一条直线划过,提起来时,上面便挂了一条有许多褶皱的豆腐皮子,爷爷待那豆腐皮子上的浆水不再滴了,就递给我。我非常兴奋地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吞咽,只觉得那刚出锅的豆腐皮子,嫩嫩的,油油的,糯糯的,香味在两颊间徘徊,久久不散。
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爷爷见了,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家的人都睡不上觉,你在磨豆浆,你几个大都在压豆腐、给猪铡草,你奶你妈都在纺线,好日子是苦出来的。不过,咱们在吃苦的时候,都要多动脑子”。说完,爷爷用瓢把锅里的豆浆往铁桶里舀,舀满后,他从窗台上的一个破碗里抓了一小把石膏,往铁桶里一扔,然后,把这桶豆浆提到跟他肩头一样高,把豆浆缓缓地倒进一个空桶里,这样来回倒了几回,没多长时间,桶里的豆浆就慢慢变成了豆腐脑。爷爷看着豆腐脑说:“咱家的豆子是从南面塬上收来的,那里的豆子,一年只收一茬,长的时间长,磨浆多,还有营养,吃起来口感好,咱的豆腐就卖的快。咱家豆腐卖的快,是咱这把石膏掌握的好,人都喜欢吃那个糙劲,再加上咱的秦椒用的是咱娄下村的,县上谁编的顺口溜说,南嶥山葱,北嶥山蒜,娄下秦椒辣半县,好秦椒辣的人直稀溜,可就是爱吃”。
爷爷干不动了,磨豆腐的技术就交给了爸爸,爸爸吃惯了苦,每天早上天刚亮,就拉着架子车往外走,我跟在后面推车,两眼总是睁不开,走了好长时间,才算彻底摆脱睡魔。爸总是抱怨一出门就是上坡路,下雨时道路泥泞,还得找人帮忙推车,后来村里集资修路,爸爸第一个去交钱。现在,村村通公路把路修到了家门口,爸爸也买了三轮车,再也不用抱怨路不平了。
爸爸卖豆腐脑,总是往那个蓝花花瓷碗里使劲地舀,直到里面实在盛不下了,才在碗里放调料,他喜欢看食客从他手里端豆腐脑时像遭人调戏了一样的表情,因为碗里豆腐脑太满,食客就得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看他们这个样子,爸爸开心地笑了。爸爸常对我说,要想赚钱,就得想办法,多给人家盛些豆腐脑,就有了回头客,回头客越多,生意就越好,有舍才有得。因为生意好,我们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在全村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到晚上,全村的人都到我家来看《霍元甲》《陈真》等电视连续剧,院子里坐满了乡邻,男女老少自带板凳,大家看得津津有味,脖子伸得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往上提。
后来,我家的土房子换成了新房子,那红砖盖成的新房子像爸爸涨红了的脸一样,住进新房子,爸爸还做豆腐。爸爸喜欢听戏,高兴时,他会唱起豫剧《朝阳沟》选段:“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声音高亢雄浑。他手里用来听戏的收音机也一直在更换,先变成燕舞牌收录机,又变成先科DVD,后来成了带视频的唱戏机。现在,手机视频让他乐开了怀,他在跟人聊天时说:“看咱这70岁人了,还用了上千里眼、顺风耳”。
爸爸卖了60多年豆腐,练就了一个好嗓子,他要是去唱戏,估计更合适吧。正是能唱几句戏,让他做豆腐卖豆腐时总是乐呵呵地,他的人生,因豆腐和戏而美丽。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10120170062
京公网安备 11010802021749号 京ICP备14010675号-1
中国农村杂志社唯一官网 版权所有 仿冒必究 转载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