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称这座百年老屋为兵屋,因为这座老屋走出了3位军人,都是共和国的军官,其中一位是副军级干部,另一位是正师级干部,还有一位是科级干部。这个冀中平原滹沱河畔的古老村庄,从抗战开始,有当兵的人家总共有七八十户,而一家有3个当兵的,我们家是独一无二,因此我很自豪,当然也很荣耀。
从参军远离故乡,我像飘飞的风筝,无论飞得多么高多么远,总是被乡思的线牵着。这些年,我写了数十篇思乡的散文和几百首思乡诗,大都结集出版或在报刊上发表。我思念故乡的亲人,也思念我们家的老宅老屋。
这不,最近我从北京又回到了故乡,唯此才能了却共和国老兵的乡愁。
“霜寒染枫林,野旷鸣孤鸿,秋思暖冷月,乡情绕博陵(安平)”。这是10年前我写的一首思乡诗,在朋友群广为传诵。这次回归,一踏上故土便抑制不住喷涌的诗情,很快写成了两首思乡的小诗:
老 兵
身上戎装几十载,
镜中鬓发已斑白。
故乡旧时柳梢月,
笑问客从何处来。
归 来
春风又渡滹沱河,
归来心事对谁说。
白云悠悠已飘远,
唯见当年故乡月。
这次回故乡,我打算待个把月,说啥也要再去看看我们家的百年老屋,让朋友们了解一下这座兵屋。
我们家原来前后两个宅院,总共有15间瓦房,临街的前院有一个黑漆大梢门,梢门筒里停放着一辆木轮老牛车。后院有3间北屋、两间西屋和带过道门的3间东屋。我们家的老宅当初在村里是相当阔气的,奶奶告诉我,我曾袓父打造金银首饰积攒了一些银圆,修建了这座宅子。小时候,记得我家梢门东侧有一棵大槐树,农闲时村里人在槐树下放皮影,招惹来不少大人和孩子观看。接连好几年,山东来的3位铁匠在槐树下支起火炉和铁砧,从事打铁活计,叮当叮当的铁锤声,震落了满天的星星。儿时的我经常爬到槐树上釆槐花槐豆,参军离开家乡50多年了,梦中时常闻到槐花香。
奶奶、父亲、母亲都曾对我讲过叔叔参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那是1940年,日军侵略的魔爪伸向冀中平原,杀光抢光烧光的“三光政策”肆虐疯狂,平原人民惨遭日本鬼子蹂躏,抗日烽火遍地燃烧。当时,父亲担任本村青年抗日先锋队主任,组织和带领青年挖地道、除汉奸、送军粮,烧日本鬼子的炮楼,袭击日本鬼子的运粮队。母亲担任本村妇救会主任,组织妇女日夜做军衣军鞋,为抗日游击队烧水做饭,动员青年小伙参加八路军,奔赴抗日前线。村里征兵开始了,父亲和叔叔兄弟俩互不相让,争着参加八路军。那天,奶奶正在大槐树下纺线儿,只见叔叔急匆匆地走来,他光着背,一边走一边穿粗布褂子,甩给奶奶一句话:“娘,我当兵去了。”说完,撒开腿跑远了。叔叔先去了县游击大队与日本鬼子打游击战,日行百里练成了一双铁脚板儿。后来,叔叔跟随吕正操司令员在冀中平原反扫荡,在枪林弹雨中百炼成钢。
解放初,我刚刚懂事,那天奶奶带着我参加村里举办的军烈属座谈会,几十张木桌都摆满了苹果、香蕉、花生和糖块,真让我解馋,农村孩子怎么有这么大的口福?奶奶告诉我因为我们家是光荣军属。
是的,叔叔是军人,我渐渐长大了,才知道叔叔在北京军区工作,当过铁路军代表、科长、军事交通部部长。
我从后院西屋出生,四五岁便跟着奶奶睡在北屋东间的土炕上。炕头放着一架纺车,奶奶纺线时,我坐在奶奶旁边,她一边纺线,一边给我讲故事。
“你爹和你叔小时候跟着我也是睡在这间屋的土炕上,两个人闹得厉害,经常打架,你看那窗棂,被他俩打断了好几根。”奶奶絮絮叨叨地说,那隐藏的怨气尚未消散:“窗棂子断开的那个洞,北风呼呼地吹进来,我呀,气不打一处来,真想狠狠揍他俩一顿,可是,手举起来又放下了,舍不得,那两个调皮鬼都是奶奶的心头肉呵。”
叔叔是这个老屋走出来的第一位军人,他给这个老屋留下的明显痕迹就是断裂的窗棂洞。小时候,我经常把小脑袋从窗棂洞伸出去,望着窗外的世界,思念着远方穿军装的叔叔。记得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叔叔坐着绿色的吉普车回到家乡,听说他是参加一个会议顺便回家看看,我出生后第一次见到叔叔,只见他长得英俊帅气,两只眼睛很明亮,皮肤白白净净的,那身可体的绿军装真叫人羡慕。叔叔和全家人合了个影,这张全家照一直挂在老屋东间的墙壁上。我经常望着这张合影,凝视着穿军装的叔叔那英俊威武的身影,反反复复地想,长大了我也要当兵,像叔叔那样成为一名军官。
1964年冬季,正在深县一中读高中的我被批准参军了。父亲母亲甭提多高兴啦,母亲迈着小脚,颠颠簸簸地到5里外的黄城商店,为我挑选了一个搪瓷洗脸盆,盆里的图案精美雅致,绿叶粉荷,清波金鱼,简直美轮美奂。告别家乡那天,雪越下越大,母亲送我到村口,久久不肯离去,我远远望见母亲成了雪人。我明白,抗战时期担任妇救会主任的母亲动员并送走多少青年奔赴抗日战场,而今,她是把自己的儿子送往军营啊,作为军人的母亲光荣而伟大。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到40里外的新兵集结地,我脱下母亲亲手做的衣服,换上了绿军装,父亲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就要返回时竟呜呜哭了,原来,这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与日本鬼子拼死较量的平原硬汉子也有儿女情长呀。我的散文《洗脸盆里的荷花》真实反映了母亲送我参军的情景,这篇文章刊登在《北京文学》,获得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散文《父亲的自行车》记述了父亲送我参军的往事,发表于《散文百家》。而《雪人》和《那一刻,父亲呜呜哭了》两首诗,被多家报刊发表。
我是老屋走出的第二位军人,早已驾鹤西去的奶奶不会想到,一个儿时遗尿又在全村调皮出名的孩子,在部队已经成长为正师级干部。不知咋的,小时候我天天尿炕,仁慈的奶奶每天将我尿湿的被褥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晾晒,太阳落山时将晒干的被褥抱回老屋,晚上我钻进被窝里,暖和舒服,还能闻到太阳的味道。我参军的前一年,奶奶辞世了,她曾为我晾晒尿湿的被褥10个年头,可是我没给老人尽一点孝,这是我终生的遗憾。这些年来,每当回家走进老屋,望着奶奶使用过的衣柜、桌橱、油漆笸箩、盛木炭的取暖铁盒子,还有那架纺车,一颗思念的心就要破碎,泪水溢出眼眶,奶奶,我对不起您呀!
奶奶,您没有见过孙子穿着崭新的绿军装是多么神气,您不知道孙子在军委总部是颇有名气的笔杆子,坚持写作终于成为一位军旅诗人、散文作家和书法家。您也不知道,你孙子从战士成长为正师干部,扛了15年大校军衔,从来没有为仕途给领导送过礼,保持着一身正气。奶奶,我没有给您丢脸。
秀滨弟是老屋走出的第三位军人,他参军实属不易,可以说费老鼻子劲啦。1972年村里征兵,刚刚高中毕业的他渴望应征入伍,可是,仅有的几个名额都被村干部占有了,无奈之下,他竟然扒火车跟随新兵跑出百里,最终被发现遣送回家。第二年,得知我的战友李树怀的初中老师在县武装部当秘书,于是取得联系,请其关照,经体检和政审合格,秀滨弟被批准参军。他当战士干得很出色,几年后被提拔为军分区政治部宣传干事。秀滨自幼酷爱书法,到部队后坚持临帖,参加书法函授培训,在书法比赛中屡屡获奖,当选为河北省硬笔书法协会副主席、省青少年书法协会主席和唐山市书画家协会主席。
去年清明节,我从北京回到家乡,秀滨弟从唐山风尘仆仆赶回来,我们兄弟四人在清明节那天一起给父母扫墓,并商定一起去看看多年未光顾的百年老屋。那天上午,天气很好,金灿灿的太阳当空照着,桃花喷火,杏花争艳,梨花如雪,平原上到处洋溢着泥土的芬芳和芳草的气息。
我怀着沉甸甸的心情来到老宅,那棵粗壮高大的老槐树早己没了影儿,黑漆梢门不见了,前院8间瓦房片瓦没留下来,变成一块空地,后院也只剩下那3间北屋了,院墙上面长了稀稀疏疏的荒草,小风吹过来,墙头草在风中摇曳,院内不仅杂草丛生,还钻出了一棵棵洋槐,那是西邻家的洋槐结籽被风吹过来落地生根发芽,眼前这老宅老屋闲置十几年了,整个村庄再也找不到如此荒凉沉寂的宅子了。扒拉开院内的洋槐和杂草,打开屋门上那锈迹斑驳的铁锁,我们走进百年老屋,奶奶和父母用过的家具依然摆放在老地方,使人一望便回忆起几十年前的岁月。那时我们是个9口之家,日子红火兴旺,如今人走屋空,破旧不堪,往日岁月一去不返了。万万没想到,这百年老屋的墙壁上竟挂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有叔叔、我和秀滨弟的照片,三位军人各自穿着绿军装,给这座老屋带来了庄严神圣的色彩。兵屋,名副其实的兵屋呵!奶奶、父母都曾因为是光荣军属而自豪。
老屋——兵屋,这里是军人生命的摇篮,是军人灵魂停泊的港湾,屋外则是军人施展才华,报效祖国的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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