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爱棋,象棋如一个五色彩带,装点和美丽了她枯燥而忙碌的生活。
思绪穿梭在记忆的长空,心头再次飘起温柔的情愫!大约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每当吃过晚饭,锅碗瓢盆交响曲尚在鸣奏,战斗的号角就已吹起。母亲这个沙场老将披挂整齐,只见她精神抖擞,双目炯炯,大有不得胜誓不还朝的英气和豪气。与母亲两军对垒厮杀的先是二哥。二哥性情温和,人斯文,走的是“文棋”。每次都把红棋让给母亲,所谓的红先黑后。母亲性格温柔而不失刚毅,有着花木兰和穆桂英的豪气,她走的是“武棋”。她上来就是攻击式的战法,先拱卒,后跳马,出车。仿佛片刻间就要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这边二哥不紧不慢地飞象、支士,然后才看着母亲的招式一步一步地走了起来。父亲和我们几个孩子围在一旁观战。父亲总是恪守着“观棋不语真君子”的信条,叼着他的旱烟袋静静地看着,不时发出几声低低的“哦,哦”声。姐姐们也很娟秀地默不出声,只有我,上蹿下跳地晃动着,一会看看母亲这边、一会看看二哥这边,忙得不亦乐乎。其实幼小的我根本就不懂棋,只是觉得一家人在一起很温馨、很快乐!
没过多一会,二哥就败下阵来。他的将士们顷刻间被母亲杀得片甲不留,只留下一个老将在阵地上瑟瑟发抖,二哥呵呵笑着说:“输了、输了,换人。”
这时候的母亲满面春风,笑靥如花,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就落在了父亲身上,父亲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不见似的继续抽着烟,母亲还算给父亲面子,没有再接着叫阵。
母亲还没有得意多久,三哥就飞也似的走上阵来。三哥比我大8岁,那时候也就十四五。但是三哥非常聪明,下棋也刁钻,他与二哥的斯文正好成反比,二哥处处让着母亲,三哥可不管那一套。只见他“咔咔”几步,车就出来了,瞬间母亲这边就慌了手脚,还没等回过神来,一个“大车”就被三哥吃掉了。三哥抿抿嘴意犹未尽的样子,吓得母亲赶紧往回收兵布阵,可为时已晚,又痛失一匹骏马。失了战机的母亲顷刻间就痛失城隅,大败而归,母亲并不气馁,豪气干云地说:“再来。”
就这样,连下三盘,比分是三比零。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转眼就到了睡觉的时间,母亲才恋恋不舍地把棋盘收起来说睡觉。淘气的我总是歪着脑袋问母亲,输得服不服。母亲就会拍着我的小脑袋说,“服,当然服了。”母亲诙谐的语气引得全家人一阵大笑。
时间恍若手中的流沙,抓得越紧流失越快。昨天还在眼前,今天已经来临。上学、毕业、工作,忙碌的我再也没有时间去想母亲的棋,再也没有时间看母亲下棋。直到儿子10岁的时候,我才有幸再次领略了母亲下棋的风采。说起来,母亲还是儿子的启蒙老师,她一个子、一个子地教儿子下棋:这是卒、这是车、这是炮,在母亲的熏陶下,儿子居然也下得有模有样了。
一天我刚下班,母亲欣喜地对我说,天天真是好孩子,下棋时还知道让着我,比你父亲强多了。
我笑着问咋回事,儿子悄悄地把我拉在一边说:“妈妈,你不知道,今天姥姥下棋输得好惨,连续输给王爷爷三盘!我为了让她高兴就特意输给她几盘,你看姥姥乐的。嘿嘿,我聪明吧?”我笑着拍着他的头,心里甜蜜着、欣喜着。儿子口中的王爷爷是我家邻居,年龄比父亲还大好几岁,大家都喊他王爷爷。自从父母搬来我家,他就经常来跟父母下棋,父亲还是一贯地作壁上观,不与别人对弈,所以每次王爷爷来时,对手都是母亲。王爷爷棋艺好,母亲负多胜少。但这并没有影响母亲下棋的热情,反而越挫越勇。
饭后,母亲迫不及待地拿出象棋叫父亲陪她下,父亲坐着纹丝不动,根本就不搭腔,任凭母亲喊破了喉咙。看见母亲那个样子,我终是于心不忍,便走过来说:“我来。”其实我对象棋根本就不感兴趣,也不太会下,只是懂得基本章法。果不其然,没几下就败下阵来,可母亲还没过瘾,又把棋子摆上了,无奈下我又喊儿子,一是为了让母亲开心,二是也想看看儿子下棋时的风采。
看儿子与母亲下棋真是一种享受!看着看着我不自主就乐出了声。儿子下棋最大的特点就是“引敌深入”,他把一个车放在母亲面前,开始母亲还能经得起诱惑,忍着不吃,下着下着就忘记了,她痛快地吃了车,儿子这面另一个车就直奔母亲的大本营,直接将死了,母亲就会后悔地说不吃就好了,儿子很有风度地说姥姥缓一步吧。一盘棋下来,母亲总要缓上几步。
母亲都快80岁的人了,还是勇猛异常,下棋时根本不顾家门,只顾着往前冲,只见母亲大喊一声“将”,上半身也跟着抬了起来,儿子把士支起来,瞬间就化险为夷,母亲不肯善罢甘休,回头瞅了瞅家里暂时没有危险就接着往前冲去。这时的母亲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周身都散发着英气。在她凌厉的攻势下,儿子“败下阵”来,最终母亲以三比零完胜,母亲脸上洋溢着笑容,嘴上却说是天天“让服”我了,这个好孩子!一回到屋子,儿子就委屈地告诉我,姥姥下棋太不讲究章法了,“别着腿”都能把马跳出来。儿子的话,让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母亲老了,连她最钟爱的象棋都不会下了。
母亲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父亲,父亲28岁时闯关东,母亲独自在家带孩子,几年后才来东北与父亲团聚。
50多年前的东北空旷、荒芜,为了抚养六个儿女,母亲与父亲一起劳作。她没读过书,找不到正式工作,后来,凭着勤劳和巧手,在裁缝店里找了个“锁扣眼”的零活。那时候流行中山装,一件衣服上要十几个扣子,“缝底边”带“锁扣眼”才一毛一分钱。在单位做不完,母亲就会把活儿拿回家来做。吃完饭,收拾好家务,母亲就在昏暗的灯光下干了起来。我不知道年轻的母亲心中是否也有梦想,也有很多很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只知道母亲为了儿女付出了太多太多。
母亲这份活一直做到姐姐和哥哥能挣钱贴补家用为止。她才辞去了“锁扣眼”的工作,却又忙碌起了其他的活儿。她把哥哥们从山上采回来的牛毛广放在锅里煮,待水开后再捞起放在冷水里浸泡,这样处理的牛毛广颜色好,可以卖个好价钱。牛毛广是一种山菜,每年夏季有四十几天的采收时间,哥哥们一天就可以采回来几十斤。牛毛广如它的名字一样,浑身长满了细如牛毛的绒毛,用开水煮完后,用手把上面的绒毛撸掉,放在阳光下晒至半干,再用手捏成一个个小团子,这活看似简单,做起来却十分辛苦。天好的时候,太阳毒辣辣的,不多时,母亲额前就溢满了汗水。她顾不上擦汗,一遍又一遍地翻转着,每次翻转都要把牛毛广团子在手里搓揉一番,这样搓出来的牛毛广肉质鲜嫩,口感奇佳。每年牛毛广收获的季节,都会有很多商贩前来收购,一斤干的牛毛广可以卖到50元。这一根根牛毛广里浸染了多少母亲的汗水我不知道,只知道母亲为家、为儿女付出了很多很多!
搓完了牛毛广母亲来不及揉揉酸痛的腰,就赶紧走回屋子里,锅里放着哥哥抠回来的天麻。天麻是一种药材,治疗头痛效果奇佳。天麻生长在地下,抠取不易,要拿着镐头不停地在土里刨。运气好的时候一天可以刨出来几个,运气不好的时候一个都没有,所以,母亲很珍惜哥哥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她把天麻用小刷子刷干净,放在锅里煮熟,用针线穿在一起,放在阳光下晒干。
时间飞快地流逝,夜幕尚未拉开就要做饭了,她不忍心劳累一天的孩子们挨饿,总是早早把饭做好,让孩子一回来就可以吃到可口的饭菜。就这样,日复日、年复年,一年365天,母亲都在忙碌,永无停歇。风霜苍老了母亲美丽的容颜,岁月蹒跚了她稳健的步履,可她无怨无悔,因为她心中满满都是对儿女的爱意!
母亲几乎就没有拥有过业余的休闲,从青春年少到风霜白头,最奢侈的就是下一盘棋。
如今,儿女都已成家,连最小的我也已步入中年,母亲有了闲暇,却没了精力和体力,棋盘在角落里默默忍受着被冷落的待遇,棋子也不复往昔的风光。
如今母亲已年近90,银光在她发间闪动,如颗颗明星眨着眼睛,光阴在她脸上刻下道道年轮,她老得下不了棋了。
母亲有多久没有下棋、有多久没有体会战场上的厮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为这个家、为儿女付出了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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