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鞑靼人披着雪花,久等未见动静,他们扯起喉咙喊了半天,山塬寂寥,回应他们的,是洞内明军兵士喊出的嘲讽和山顶飘出的炊烟——那是明军在“吃”掉敌人后在生火做饭。这不是今天林林总总的戏说历史剧虚构出来的场景,而是500年前发生在宁夏明长城脚下的寻常一幕。吊诡的是,当时的边民却能化干戈为玉帛。
陷阱密布 步步惊心
位于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市水洞沟的藏兵洞,是国内迄今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军事防御体系。作为明长城和红山堡的辅助军事堡垒,这些功能完备、设施诡秘的地下兵城,曾在防御鞑靼、瓦剌人(明时分属蒙古东西部族)的袭扰中,起到稳定西北边境的重要作用。不过,犹如茫茫戈壁深处一弯隐现的绿洲,藏兵洞又是一处见证汉蒙边民商贸往来、化干戈为玉帛的驿站,凸显历史的清新之美。
前不久,我从腾格里沙漠辗转来到宁夏灵武市水洞沟采风。这里地处黄河东岸,东靠盐池县,南接同心县、吴忠市,西滨黄河与永宁县相望,北与内蒙古鄂托克前旗接壤。放眼望去,谷深峡陡,群峰对峙,虽经风雨持续不断的洗礼,但那些能傲然矗立、壁立高耸、经年不倒的土林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这些土林多呈柱状地形,是因千百年来气候干热经暴雨径流侵蚀、切割地表后形成的。土林之上,隐约可见一段杂草丛生的明长城遗迹。
藏兵洞和水洞沟之间,有一段4公里长的峡谷。峡谷尽头,就是曾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军事城堡红山堡。藏兵洞,是红山堡守军由地上转入地下隐蔽军队、保护自己、待机出击、或在空旷处设伏兵的地道。目前分为2006年发掘的一号藏兵洞和2012年发掘的二号藏兵洞。红山堡与藏兵洞,形成绵延十里长的地下兵城。
在一号洞口,我看到一位60来岁的回族大叔在清理马镫。大叔自称姓马,是这里照看考古设备的工作人员。他听说我是从成都来的,竟有些兴奋,笑说自己挺 喜欢成都,几年前曾和弟弟在五块石打工,挣了些钱回宁夏老家盖了房子。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钟光景,暮色四合,暗沉沉的乌云中,飞来两只鹰隼在我们头上盘旋。远处,高高低低的土林渐渐笼罩在一片混沌中。眼看时间不早了,这位热心的大叔爽快地拿起一把电筒让我跟他进洞去看看。“记住哦,一定要跟在我后面,千万莫乱走。里头危险。”他一再提醒。
弯腰进去,入洞口是青砖台阶,洞门是圆圈的小门,小得仅能走过一个人。马大叔打开洞里的灯。灯光幽暗,让人觉得像是走进一座奇异的迷宫。地洞蜿蜒曲折,上下相通,枝蔓相衔,长洞连着短洞,大间接着小间,上层通着下层,左盘右旋,久久不见尽头。
我注意到,这藏兵洞一般分上下两层,两层之间有地洞相连。除了坑道,还有居室、伙房、炮台、陷阱、观察口、储藏室、兵器库等,作战、生活、仓储设施相当完备。洞内散发着湿漉漉的泥土味,一股森寒之气扑面而来,洞的通道,一般高近两米,宽约一米,足可以供人直立行走。通道每隔一段设一个供人休息的居室。洞内圆形大厅,空间宽阔,足可以开个几十人参加的军事会议。
在一处兵器库的地上,我看到许多刀枪剑戟、箭头、箭袋、头盔、盾牌、铁蒺藜等“原生态”地摆放着。
走过一个上铺玻璃的陷阱坑,借着灯光,我看见下面插满了铁蒺藜,心头发怵,步子慢慢捱过,生怕不小心踩破玻璃整个人掉下去。一方陷阱内,居然还有四五具白骨,大叔说那就是当年入侵者留下的遗骸。有几处陷阱,表面上看只是铺了些木板或布网,但这些木板布网是可以移动的,来多少敌人就会掉下去多少。
洞内还有一个六七平方米的将军室,外有侍卫休憩处,内凿土嵌建一木柜。大叔走过去,借着手电打开木柜,木柜里竟现出一个黑黢黢的逃生暗道。真是狡兔三窟呀。
红山堡和藏兵洞的立体防御设施,从局部看不过是明代阻击北方游牧民族的一颗“钉子”,但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在很长时间“钉”控着中原军队抗衡北人、维护西北边境安宁的宏大战局。
入侵之敌 有去无回
那天下午,一路陪我走完藏兵洞的马大叔说,关于藏兵洞“坑人”的档案史实,素来很少,他还在很小的时候通过祖传家谱,听老辈子讲过一些关于藏兵洞的逸闻。这里,我们也结合宁夏博物馆介绍的史料,试着还原一下战事情景。
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年,瓦剌阿罗书部大举入侵宁夏,但在灵武藏兵洞面前,他们栽了个大跟斗。
一个大雪满弓刀的凛冽清晨,阿罗书亲选40名瓦剌死士,踩着山塬上的积雪,偷偷钻进一处藏兵洞。一进去,就遇到机关和陷阱,10多名瓦剌兵很快踩上一块接通了机关的踏板儿,马上,悬挂于他们头顶的铁蒺藜就噼噼啪啪砸落下来,这10多人当场毙命。其他人没走几步,又踩上另一处陷阱,全部掉落到坑内的木钉上,这些木钉是固定在可以相向转动的两个轱辘上的,人一掉下去,很快被轱辘上转动的钉子活活绞死了。
剩下的瓦剌兵甚至还来不及惨叫,也被洞内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窟窿里伸出的刀矛戈戟收拾了。
两年后,30多名鞑靼兵趁着月夜摸进藏兵洞。黑暗中,洞内的一处“生死门”悄悄打开了。生死门,一个可以转动的木门,后面连接着两个隐藏的洞口,木门向左一转,人就进了右边洞口,反之就进了左边洞口。这一左一右,就可以在一瞬间决定人的生死。因为一边是“生门”,另一边则是“死路”。结果,这30余名鞑靼兵全部丧命于生死门内,惨叫声很快消融在绵绵黑洞里。
洞外的鞑靼人披着雪花,久等未见动静,他们扯起喉咙喊了半天,山塬寂寥,回应他们的,是洞内明军兵士喊出的嘲讽和山顶飘出的炊烟——那是明军在“吃”掉敌人后在生火做饭。冰天雪地,一片死寂,鞑靼人攻城略地的雄心愈加凄寒。
当年,鞑靼、瓦剌人多次尝试用水攻袭藏兵洞,但都没用。藏兵洞选址十分讲究,大多高出沟底10〜15米,根本不怕水淹。更绝的是,即使暴发山洪,藏兵洞都不曾被水淹过。藏兵洞内有几口水井,有的至今仍未干涸。当年兵士在里面埋锅造饭,不用担心烟熏火燎,炊烟可以通过专用通道排出洞外。
藏兵洞内,有一处高出洞口七八米的瞭望台,这瞭望台嵌在洞内一米深的地方。站在那里,放眼望去,峡谷内的一切都可尽收眼底。有些瞭望台,既可以瞭望军情又可以通风透光,还可以采取射箭、投石、滚木,礌石、炮击、水烫等军事行动。
明军当年为什么会想到用这样“阴损”的手段,来对付外敌呢?
《明嘉靖宁夏新志》记载:明朝中期,鉴于鞑靼、瓦剌贵族经常率兵南下,到中原地区掠夺人口、财物、牲畜,骚扰百姓,杀伤边民。尤其是,这些蒙古族兵士经常在草盛马肥、粮熟秋收之际入侵,中原王朝不得不调集军队对抗……
那天,我离开红山堡时,天色尽晚,一阵大风从旷野里席卷而来,沙砾和尘土弥漫在周围。走在山塬上,四周没有一个人,我当时的感觉只是空旷,无边的空旷……
互市驿站 和平景象
历史吊诡的地方在于,宁夏藏兵洞,既是战争的残酷堡垒,也是和平的温暖载体。
2006年夏,宁夏考古部门首次对位于水洞沟峡谷南面峭壁中的藏兵洞行清理发掘。2012年9月,又对藏兵洞北侧一遗址(也就是二号洞)进行了清理发掘。这次发掘,共清理洞道近3000米长,规模之大,均超过藏兵洞的第一次清理。
与一号藏兵洞清理发掘的多为兵器不同,二号藏兵洞出土的文物令人吃惊,竟是以生活用品为主。出土物品有马镫、秤、油灯、斗、升、弩等十多种。其中,铜杆、木杆秤有170多件,铁制马镫有180件,铁质油灯有10盏;木制斗、升、格等量器有36件,皮囊有7件。
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王惠民说,如此多的秤、斗、升等计量工具的出土,印证了明代这一区域边贸繁荣的景象,也说明灵武红山堡不仅是屯兵的城堡,而且是互市的场所,曾有大量汉蒙商贩聚集交汇。
硝烟暂散的红山堡,也沙画般变幻出一道暖心风景:阳光一泻千里,黄尘古道上牛车嗒嗒,骡铃叮当。各类商号摆满了马匹、茶叶、牛奶、布匹、铜、锡、器皿……货物实在堆得放不下,就借存在大大小小的藏兵洞里。单子一开,头戴红笠军帽、身穿锁字甲、足套铁网靴的明军士兵,扛着储物大步出洞,“嗨”的一声堆放在牛车骆驼上,再朝城堞上的兵士招招手,示意放行。数百米远的敌阵那边,穿着紧身窄袖袍服的游牧兵士相视一笑,伸出拇指。双方皆有“西线无战事”的默契。混沌的历史夜空,隐现出一道皎洁的月明之色。
《明史土司传》还记载:旺盛的需求,也使得民间走私势不可挡。明朝官府急需战马,补充军力,对能搞到战马的商人进行的私相授受,一律暗中支持。边贸,使世代仇敌化身商业伙伴,兵戎相见变为称兄道弟。
历史在漫漫飞沙的吹拂下翻过一页页,当时间洗涤去高溅的鲜血,当肉体的厮搏随硝烟化为宁静,留存下来的只剩下那一段段残败的遗迹。这些遗迹,在风沙的撕扯下渐渐化为尘土,凝聚成记忆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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