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做面条的高手。那时的乡村生活虽然很平淡,却因母亲的手擀面,平淡的日子总能飘出一缕缕浓淡相宜的芬芳。
那时的母亲还年轻,浑身散发着健康、明朗的光芒,就像她的手擀面,和出的面筋道又柔韧。母亲把醒好的面团放在低矮的案板上盘了又盘,才拿出半米长的擀面杖,在面团上滚动起来,伴着母亲额前细密的汗水,一张锅盖般又大又圆又薄的面皮铺展在案板上。母亲把面皮的一边搭在擀面杖上,一层层地叠成长条,然后握着菜刀飞速地切起来。有时切出的面条又细又长,就像条条垂下的银丝细雨;有时切出的面条如韭菜叶一般宽,抖在母亲手指间的面条就像飘落的玉带。
母亲煮的面条,有时是白水煮面,清汤清水,原汁原味,面条软软地带着一股麦子的香甜,汤水清澈得能照见自己的面孔,喝一口也是甜丝丝的。母亲有时也煮咸面条,就是在锅里倒油烧热炸好葱花和姜丝,添上水烧开下面条,再放盐或青菜叶,煮好的面条真是阳春白雪,香气扑鼻。如果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再滴进几滴香油,蛋黄绵软红如丹霞,香油酥香四溢,一碗下肚,说不尽的人间美味。只是那时生活贫困,能够享受母亲的手擀面,的确得需要很特殊的日子或事情,比如生病了,比如干活累了。同样多的面粉,如果和成发面蒸馒头能吃两天,做成面条,一顿就吃完了,母亲不能不为绵长的日子精打细算。
最难忘的是母亲给父亲做的一碗凉面条。一年夏季,生产队要求社员给稻田统一喷洒农药和施肥,劳动量非常大,母亲体弱多病,我和妹妹幼小无法分担母亲的劳动,母亲正愁眉不展时,在县城上班的父亲突然回来了。父亲连喘口气歇一歇的时间也没给自己留下,便搬起百十斤一袋的化肥放在平板车上,连搬了三袋,又拿起喷药桶和农药放在平板车上,拉着平板车就出了家门,母亲追过去想帮着推一下,父亲不让,说自己可以。母亲望着父亲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忽然想起什么,便朝父亲喊:往稻田地里去的那条路被水淹了,得把化肥扛过去,别滑倒了!喷农药时也要小心点,感到不适就回家来……父亲回头喊了一句话:放心吧!你只管在家做好饭等着就行了。
母亲深知父亲最爱吃的就是她做的手擀面。可是母亲看看面缸里的面仅能做出一碗面条了,连连叹息着,我和妹妹好像早就懂得了母亲的心事,便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吃面条。母亲不由把我俩揽在怀里亲了又亲。
白花花的太阳照着大地,知了在热浪里高一阵低一阵叫个不停。母亲先让我和妹妹简单吃了午饭,便忙着提水和面,母亲要给父亲特意做一碗凉面条。母亲先把水烧开,放到闪着黄色彩釉的大瓷盆里晾凉待用,然后剥了几瓣大蒜,捣成蒜泥,又把绿色和红色的鲜辣椒剁成碎末和蒜泥一起放在碗里,倒上一些陈醋、香油,再撒一些盐和味精。做凉面条显然要费些功夫,可为了父亲能吃上一碗凉面,母亲显然已不怕什么周折了。她把面和得比平时更加筋道。因为用力,母亲额上沁出一粒粒汗珠,随着身体的抖动,汗珠纷纷砸进面里,母亲不由用手背在脸上擦拭着,因为沾了面粉,成了让我和妹妹看着发笑的大花脸。
母亲切好面条,并不急着煮面,而是不停地到大门口或路口张望。当父亲终于汗流浃背地拉着平板车回到家时,母亲才开始煮面,并把煮熟的面条捞竹筐里滤掉热水,然后倒进已经把开水晾凉的大黄釉瓷盆里,等面条在水里凉透了,再盛到碗里,浇上备好的蒜泥佐料,一碗滑爽、软弹、沁凉而又清香的凉面条便做好了。
当父亲端起母亲为他做的凉面条正要大快朵颐时,忽然抬头看到我和妹妹的两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那碗凉面条,父亲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招手叫我俩过去。父亲先把面条放进妹妹的小嘴里,看着妹妹吃得那么陶醉,不由笑了。然后又把面条放进我的小嘴里,那冰凉的面条裹着香气和特殊的味道,还没等我咀嚼,就像一尾调皮的小鱼一下游进肚子里,父亲笑得更开心了,连他脸上的皱纹仿佛都绽放出欢乐的花朵来。
那天的一碗凉面条,父亲吃一口,母亲吃一口,妹妹吃一口,我吃一口,我们共同吃着那碗凉面条,仿佛炎炎的天气远离了我们,劳累的疲惫也远离了父亲,我们都沉浸在一碗凉面条的凉爽和幸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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