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飘了一夜的毛毛细雨没有停,满城满山雾气朝朝。走出宾馆,深吸一口,温润的空气直达肺底。常听人说南方冬寒的特别之处,我却得意这种惬意劲儿。
到贵州省盘州市普古乡的路,大沟大坡,上上下下,一个又一个的山峰山谷,少见的陡峭。车开了很长时间,终于在一个从山顶下山的拐弯处停下。路旁有一块巨石,石上赫然刻着的红色大字“三变改革发祥地”,立刻吸引了全车人的目光。“资源变资产、资金变股金、农民变股东”,是改革收获经验的地方?是人们珍视成果?还是怕改革转弯?非要这块大石头来见证。
这就是普古乡的地界了。乡人大的杨主席和银湖合作社的闫社长等在这里,带我们参观刺梨基地。两个憨厚的小伙子,眼里透着山里人那股实诚劲儿。
已经过了收获的季节,还能在树上找到个把这种珍稀的水果。个儿不大、椭圆状、金黄色、浑身是刺儿,样儿不大好看。剥开嘬嘬,水儿微苦酸甜,是高VC食品。这是盘州的大产业,昨晚听市委书记付国祥讲了很久。
走在刺梨林中,密密扎扎,一行行一棵棵都是刚挂果的幼树,内行人看一眼都羡慕。沿山坡放眼望去,林子延绵至山脚,好大好大的一片。越过树头,俯瞰山下,平川秀美,田园绿色。散落的村庄,依山就势,白色的房屋,高低错落。再向远眺望,高山大川,云雾缭绕,直缠到山腰,下山的人就在云雾里穿行。雨水和着雾气,整座整座的山青翠欲滴。没有直射的阳光,透明度高,视野特好。空气纯净,清凉凉,甜丝丝。置身在青山、白房、村落、奇形怪状的各式山岭以及仙境里穿行的农人中间,真像陶渊明的那个世外桃源。
来不及细问这么大片的刺梨林怎么来的,杨、闫二人就带着走进了山下的科技大棚,这里更令人称奇。五颜六色的奇花异草、种类繁多的植物种类、各式各样的景观设计。大深山里哪来的这些稀罕物呢!这么多的鲜花仙草,恍惚中以为置身于海南的植物园中。
山上的惊奇在规模和品种,棚里的惊奇在品种和设计。这么多的好东西哪里来,又往哪里销?和闫社长边走边聊,真为大山里产业的一体化深深感动。
他告诉我们,这是乌蒙山脉的一部分,是大山的最深处。以前交通闭塞,就是一个封死了的地方,人流物流极不顺畅。这几年,这个150多平方公里的区域,政府投资了五个多亿,改善交通、电力、通信和水利基础设施,产业发展有了好条件。
农民办起村合作社或联村合作社,而且村社一体。村集体经济中人人持股,农户流转土地入了合作社。一位陶姓本地人,外出务工发了财,回到当地与村合作社搞起联合,投资2亿多,种下了一万多亩刺梨、几千亩猕猴桃、几千亩蓝莓、几千亩红梨、几千亩核桃,建起这大片大片的珍稀特色规模化水果基地。资本、农民、集体三方,通过合作结合在一块儿。后来了解到,不止这一地,盘州95万亩山地,90万农民,在政府的帮助下都这样组织起来。
这么大规模的农业商品生产,兜底的是国有加工企业。加工企业和金融服务合作,形成加工销售的龙头,全部收购合作社的产品,从而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育苗、种植、收购、加工到上市销售,形成完整的生产经营体系。盘州的八大特色农产品,由五个国有公司收购加工。
龙头的形成是政策作用的效果。盘州政府选择优秀国企,以担保促成与银行的合作,成为现代农业生产销售体系的台柱子。这样一个从农民合作社起头,社会资本参与进来,龙头企业加入其中,政府作用于各个环节的一个完整的社会化生产体系形成了。
同行潘爱兵站在坡上发呆,远处是山上的果园,平川是一栋栋的科技大棚。没说一句话。只是对我笑笑,是尴尬那个样子的笑,也是心中感悟的笑。这不正是我们寄予希望并艰难探索的一种产业模式吗!
我们心里都在想着一个问题,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以来,农业得益于小生产,也始终无法突破分散和小规模化。大城市周边找不到规模经营的答案,在这个遥远的深山里,见到了农业梦寐以求的那个追求。
在一个小农的世界里,巴掌大,一条子一绺子长的土地上,一个以手工为主的生产体制中,建设了大规模、现代化、市场导向,集种植、加工、销售一体化的完整的现代农业体系。现代与传统,小与大,家庭与社会,生产与市场在深山里连在一起,不是奇迹吗?
车沿着刺梨园、蓝莓园、各类果园和大棚设施、农作物区行进,漫山遍野的田园延绵不绝。从缭绕的云雾中露头,又很快被云雾遮盖。车再回到山顶,绰绰的雾气随你而上,人很快就置身云端,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不用看也知道眼前的景色,大片大片的果园,无数巴掌大的地块组成了规模经济园区。在盘州无论走到哪儿,几乎都是同一番景象。
看不见果园就聊天吧,我问一个接待人,他是个回乡投资的本地煤老板。中国传统老话叫为富不仁,你为什么敢投资6000多万,让老百姓种刺梨。没有虚言,回答是满满的底气,“富了要和家里人同享,有钱要帮助穷人”。
“那赔了呢?”我追着问。他笑笑说,“赔不了。村里有合作社,集体经济改了股,银行支持,政府是后台,我的钱有了能作为的条件和安全的出路,不然哪敢往农业扔钱。”哦,明白了,除了道德因素,核心是钱找到了挣钱的环境。
访问中我不断问各种各样的外来投资者,什么政策吸引他们外来投资,答案都和煤老板的一样。社会资本在乡村有了发挥作用的环境,老板的成就感、事业感、道德感和财富增值目的都能达到了。
脑子里我一幕幕在翻,北京哪儿能找到这样的经验。乌蒙山深处的这些小山村令人感叹,太值得学了!
我最想看的是和农民说话时那张脸上的表情,从直接对话中体会乡村人内心活跃程度。
下午在哒啦仙谷,一个旅游的村,“无事不股,无处不股”的故事开了眼。
下车参观的地方窄得不能再窄了,在山脚下公路边的几间农房前参观,看什么?纳闷。讲解的小姑娘指着屋顶的几片太阳能板说是农民股份制,更疑惑了。细听,原来屋顶面积做股,也是“三变”改革的内容。屋顶也能做股,搞不懂。
这是个典型的贫困村,政府援助太阳能板用于照明。各户用不了的电接入电网,每度八毛归集体。板子占用屋顶面积,聪明的农民以屋顶做股和集体二八分成,节电增收。股份渗入农民生活里,盘州把股用活了,活了的农民发挥出智慧,市场活力渗入盘州人心。
贫困帮扶哪儿是重点?陪同的六盘水市人大副主任梁建在车上说,“碗米恩人,斗米仇人”,必须鼓励农民自力更生。一碗米,鼓起自力更生的精神,鼓出自谋出路的智慧,鼓起借别人发展自己的勇气才最恰当。鼓励不是施舍和救济,一旦超出限度,躺着吃你、吃你骂你、骂你恨你,你没给够躺着吃一辈子或几辈子的,这样帮扶该骂。全车一片大笑,笑声里还有尴尬的音。
政府定位最关键。盘州给了农民什么?一个“龙头”带出的市场,一个“种苗”带出的活路,一大盘基础设施创造的条件,一个合作社组织起一个集体经济好的发展基础,一个股份合作制激发出农民活的劲头。有了这几项帮助,农民把自己的土地入股在合作社中,合作社和社会资金联合,这样稳定的致富门路,还会有人骂吗?
我对盘州的做法也有疑问。这么大规模的农产品生产组织,市场涨落的平衡能把握好吗?国有企业独家垄断加工销售,没有竞争压力,赔了是政府补贴吗?统一组织和农民意愿之间的差别会处理好吗?我反复问过付国祥书记,他的回答很诚恳,说是也在试验,现在效果不错,我说的这些问题,他们早就注意到了,也在多方想办法,注意纠正。但是,我们不这样做,农民有意见,脱贫没出路,政府干瞪眼。只能边干边想辙,否则完不成脱贫的任务。我最感动的就是政府的这种行动精神。看看这里的条件,山连着山,铁路隧道连着隧道,两个隧道一闪而过的那个夹缝,看到的是万丈深渊。政府就是这儿的主心骨。
盘州让我有了重新的认识。一是农民合作社什么样。盘州的合作社,与五十年代的完全不同,是一个大生产体系的基础,又和大生产链接,基础条件目的都不一样。二是龙头企业谁做后盾。老的农企合作模式,互斗心眼。盘州政府组织,操作规范化,有监督,有约定。全县五个公司,连接八大产业,90万农民,95万亩土地参与其中。政府担保,脱离了传统合作的狭隘眼界。龙头有金融支持,政府监督,有了确保农民收益的底气。龙头带起千家万户小规模农业生产,一体化本身就是生命力。三是政府起什么作用。龙头的后盾、合作社的组织者、建设基础设施,尤其党组织的作用在其中的效果令人震惊。四是集体经济的作用。集体股份占5-10%,村社合一,这点股用来帮助穷人;集体是农民致富的组织者好帮手,没有成为农民对立面;对干部监督考评群众有发言权。
沿着贾西村窄窄的公路下山,天完全黑下来。晚饭就在村里的生态馆。火锅涮青菜、野菜、蘑菇、食用菌大几十样,一条生鱼,几片羊肉,真的就是几片。吃得生态,新鲜,健康,吃得也兴奋。
我也在发呆。在北京工作几十年,早就养出了“傲视”的眼神。1992年,刚从山沟里调出来,到上海参加京津沪农口座谈会,参观金桔节。心里想,有什么呀,延庆早就办起冰灯节,我们玩剩下的嘛!
今天行走在贵州乌蒙山区的大深山里,心里非常不平静。大深山里见识生机勃勃的现代农业,交通闭塞的地方见识深入人心的股份经济,在汉族和少数民族混杂的地区,人人张嘴都是现代市场经济。这里倒像现代社会,京郊好像一个认不出的地方。贵州扶贫,一些干部在百姓家里睡地铺,可见老传统在发扬。以“睡地铺精神”,加上这种现代生产体系和市场经济,什么不能实现呢!
我们在高档次民宿中就餐,处在美人般的景色中,看着餐桌上加工成食品的优质农产品,小山村变了。是呀,这儿每年吸引着70多万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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