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亮花秆,别说城里的孩子,就是乡村里的孩子,如今也不知道它为何物了。
时代的潮涌澎湃向前,以摧枯拉朽的态势席卷一切,旧的事物轻易就被岁月湮没,比如以前农忙季节常用的蓑衣斗篷,自从有了可取而代之的塑料雨衣,现在便极其稀见了,只在少数人的少许记忆里残存,暂得不离。
偏偏我是个怀旧的人,手里敲着方便快捷的键盘,却想念那在纸上划过我青涩岁月的钢笔;头上顶着明晃晃的电灯,却想念那照亮了我整个童年的亮花秆。
我三分之一的童年,是在沿河土家族自治县乌江边的小山村龙家岩度过的。我们的寨子,说起来临江,其实是高悬在县城东岸猪脑岩的半山腰上,到江边还隔着两三重小山的距离。
为美化起见,县人都喜欢把猪脑岩写作“珠瑙岩”,我也不能免俗,在多篇关于乌江的叙事里都这么写。实则从乌江西岸看过来,这绵延数十公里的一架大山,活脱脱就是一只猪脑。更奇特的,是我们寨子顶部的那面悬崖。上有三个洞口,远看像极了猪脸上的鼻子眼睛。而悬崖下面的乱石堆中,还有一个名为“猪洞”的小山洞。据进去过的寨上人说,洞里有天然形成的猪肝猪肺,甚至还有一盆猪血。我没有亲见,但想,这也许就是猪脑岩得名的一个原因吧。
以我们这坐落在悬崖底下的龙家岩寨子为圆心,绕着猪脑岩画一个圈,周边的寨子依次有鸟窝坪、大席场、黄家山、桐元、玉家沟、跳金堆、刘家坡和十二盘。几个寨子地盘交错,互通姻亲,那便是我的大部分世界。
而更私密的世界,就是龙家岩。仍以寨子为中心,到山林和地里去,往南,有强盗土、朱家坪、大青林、榉木剌、大茅坡、石家沟;往西,沿着去往江边县城的小路,一溜下去,有巅上、拐上、田弯、苕洞田、红砂岭、沟底下、懒板凳、大弯;往北,上猪脑岩山顶,有岩上、肋肋上、二洞岩、外龙坡;往东去往李花飘香的沙子镇,有凉水井、蜂桶坡⋯⋯这些土得掉渣的地名,便是龙家岩深刻在我心底的记忆,也是那个由亮花秆照亮的安逸祥和的小世界。
说了这半天,似乎还没有接触到正题。到底什么是亮花秆呢?
亮花秆的母体,是粗壮的向日葵杆。记忆中,我家院坝坎下的菜园子里,每年都茁壮生长着几株高与屋齐的向日葵。人们种向日葵,主要是取用它的种子,收割后的向日葵杆就随意丢弃了。而在生性勤俭的祖母眼里,万物自有其用,无一处可供浪费。她把砍倒在地的向日葵杆收拢来,扎成捆,放到烂田(自带水源,四季不枯的稻田)里去,再覆上厚厚的泥土。来年春耕,沤了一冬天的葵捆被挖出来。此时,向日葵杆的外皮与内瓤尽皆失去,只剩下中空的木质纤维。祖母将它们洗净晾干,就制成了白生生的亮花秆。
亮花秆极易点燃,是上好的引火柴。又因其燃烧时能发出耀眼的光亮,还能代替火把。亮花秆的原料易取易得,制作简单,携带方便,在手电筒尚为稀罕之物的年代,它便成了山民们夜行时不可或缺的帮手。那些年,寨上人夜里走村串寨,亮花秆便一晃一晃地晃亮了老家大半个夜空。
年幼的我,就曾在亮花秆的照耀下,踉踉跄跄地跟在四孃、五孃的身后,走一两里山路,去一岭之隔的跳金堆村看露天电影。
荧幕张挂在跳金堆村小学校的操场上。放映的消息早已传遍周边各寨,跳金堆人热情地为前来观影的各处亲戚朋友们摆好了凳子:草墩、矮板凳、长板凳、高板凳⋯⋯甚至连标配堂屋八仙桌的大板凳也加入了这密密麻麻的凳子八卦阵!大人小孩们稳坐板凳阵中,无比兴奋地等候着捕捉放映机投射到幕布上的斑驳的人像光影。
电影结束,荧幕黯淡,山路却亮起来。众人纷纷呼亲唤友,结伴一同回寨去。亮花秆燃烧时迸出的火星伴随晚归的脚步,在各个方向起起落落。明亮的火光照着喧哗的山野,大人们或是痛骂作恶多端的南霸天,或是恨不得一锄头砸了黄世仁。孃孃们则喜欢学唱影片中的插曲,我濡染其间,平生第一次开口唱歌,就是“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再唱,便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童年总是让人特别难忘。龙家岩寨子不大,那时合村人口总共还不到两百人。便是这不多的人数,还按血缘分成了三大房。三房人之间关系错综复杂,时常有一些恩怨纠葛,但那不在我的思考范围内。奶奶与父亲教给我们的是见老尊老、见小爱小。所以,每当有人从我家院子里经过,我们兄妹便追着人家的身影喊个不停:二公、三公、幺公、毛子公;大伯伯、民伯伯、海伯伯、华伯伯、美伯伯;长爷、老五爷、四爷、咪爷、百泉爷、毛爷;福园孃、秀园孃、细孃孃、碧花孃;大哥、安邦哥、安发哥、灰二哥、安文哥、文红哥、龙飞哥;还有我同龄的小伙伴——朝霞、红霞、春霞、玉霞、玉梅、玉环⋯⋯我觉得他们都很和气,质朴善良。以至于我在外漂泊的这些年,梦里总会回到那熟悉的家乡与难忘的场景。
那时,身材魁梧、嗓门高大的民伯伯是我家的常客。从他家到我家,要下一坡竹林,再走过一道长长的田埂。入夜时分,当我们看到竹林里或是田埂上火光闪烁,便知道是民伯伯要来串门了。民伯伯一来,先熄灭了手中的亮花秆,然后坐下来,接过祖母递给他的家种的旱烟,慢慢裹好,放进竹根做成的烟斗里,吧嗒吧嗒吸几嘴,再啐一口痰,然后抬起头,眼望前方,就开始他的各种讲述。
民伯伯知道很多乡间掌故。比如告诉我们龙家字辈的排列;告诉我们正月十五晚上要点向阳灯送别祖先的魂灵,到夜里十二点时,将一个草墩扔进堂屋,便是“开天门”,喻示一年都有好运气⋯⋯他讲得精彩,我们也听得入神。常常是夜幕深垂了,他才收住话题,起身点燃亮花秆,走过田埂,再踏着一浪盖过一浪的蛙声,慢慢穿过竹林上坡去。
那时,四孃刚刚结婚,姑父是邻寨桐元村人。有一次,两人坐在灶门前烧火,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之中,丝毫不避讳一旁年幼的我。突然,四孃举起手中的亮花秆就往姑父身上一阵拍打。姑父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躲闪,反倒是四孃扔下亮花秆,娇羞无言地扑进姑父怀里。姑父轻抚着四孃的头发,也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笑,一直笑。
那是我初次见识到爱情的美好。这么多年来,那个场景一直藏在我心底,提醒着我,无论岁月多么艰难,只要两心相依,人间始终还是有温暖。后来四孃因病去世,姑父至今不曾续弦。这是让我此生最为感动的乡村爱情之一了。
有时候想,老家有这么多的人、事、物,我为什么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亮花秆?
或许,就因为它是一个引子,能串联起我散落的记忆。就像一个失恋的人走过曾经驻足的咖啡屋,一下子所有的故事便都涌出了心底。只是物不再,人也非,徒留怅惘罢了。亮花秆属于过去,我对老家不绝于心的忆念也属于过去,和那丘沤制亮花秆的烂田,在时空的更迭中,一起蜕化为了一脚踩下去就会深陷其中的乡愁。
又或许,亮花秆是一个隐喻,能告诉我生活的滋味在哪里。我走过长长的路,经历了许多事后,才明白,人只有在世事上去砥砺磨炼,才会有应对各种困难的勇气和底气,人生就像亮花秆,要经受生活烂泥里一番近乎窒息的脱胎换骨,蜕去青涩与空虚,才能获得通体的莹白如玉与燃烧时的耀眼光芒!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父辈们的名字,已大都如秋风中凋零的黄叶,扑入忘川而一去不返。同龄的伙伴们,也为着生活而各奔东西。还有什么是岁月带不走的呢?不能带走的,它都替你带走了!
别了,亮花秆!别了,龙家岩!别了,我永不再来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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