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炕
时间: 来源:中国农村网-美丽乡村 作者:杨建英 字号:【

  一

  一世为人半世在床。甭问,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南方人说的。因为南方人都睡床,而北方人大多睡炕。

  睡床的南方人比睡炕的北方人总透着那么一点精明与高雅,这不是胡说。你看各自的“睡眠心得”就不难得出结论。

  睡床的:楼头风景八九月,床下水云千万重;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一窗明月半床书等等。

  睡炕的: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上炕认识娘们儿,下炕认识鞋;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等,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当然了,如果仅凭几句话就分出床炕高下,那也太过于草率了。难道,睡床就形而上,高雅;睡炕就“下里巴”,低贱?话可不是这么一说。就拿“床前明月光”来讲,当年李白或许就是躺在土炕上写的。一来,专家论证诗中的床,指的是“胡床”,也就是“马扎儿”。二来,西安属北方,从古至今关中、陕北都是睡炕的。

  革命圣地延安城里,当年党中央的办公旧址保存完整。一排排窑洞里土炕不见,床具景然。这是因为南方来的领袖们,大多已习惯了“半世在床”,睡不惯土炕。凤凰山下,毛泽东的窑洞里更有土炕上支起一架木床的奇观。而杨家岭朱德的窑洞里,却保留了一盘土炕。导游说:这是考虑到朱老总年岁已高,腿脚不好,单独设计的。

  甭管咋说吧,中国革命在延安的窑洞里、木床上走向胜利,这应是不争的事实。而在距延安城80公里远的延川县梁家河村的知青窑洞里,一盘普通的土炕正在接受全国各地前来观光学习者的敬仰。

  与延安城里那些修旧如旧的旧址不同,这盘土炕已经有了“包浆”——黝黑发亮的炕沿,岁月熏染的土墙,锈迹斑斑的油灯等都预示着:这是“真迹”!

  48年前,年仅17岁的青年后生习近平就睡在这个土炕上。

  土炕是大地抬起的一部分,睡在炕上就是睡在大地上。接地气,承文脉,通人世。如今,总书记带领我们走进新时代,一步一个脚印地实现着“中国梦”,那些惊世卓然的治国理政思想,怕不就是从这铺土炕上萌芽的吧。

  如此说来,所谓床与炕的高下之分,就有些荒唐了。

  二

  我是睡炕长大的!

  我对土炕有着恋母般的情愫。毕竟从母亲的胎盘上下来,就直接躺到土炕上,一躺十八年。

  说老实话,近年来写乡土文章,我一直躲着这个题材。矫情一点,我有点舍不得写它。我觉得这是岁月留给我的一粒糖果。像小时候那样,在实在馋得不行的时候,才偷偷取出,在嘴里含那么一小会儿。之后,赶紧吐出包好,放到时光的衣角深处。像村里人把好东西都藏在炕上;像《霸王别姬》里小豆子对小石头说,“师兄,别忘了,枕席底下有仨‘大子儿’”;像“黑五类分子”米魁元把派克金笔藏到炕角(参看拙文《村上春树》);像准备盖房的两口子,每晚只有躺在炕上才敢设想未来(参看拙文《周起一座房要花多大力气》);像村里的婆姨们把卫生带之类的私密物品,洗净包好压到炕席地下,而从不敢晾晒在阳光下......一切贵重的、隐私的、幻想的都藏在炕上。土炕啊,你承载的绝不仅仅是睡眠,还有梦香与梦想!

  三

  我是睡炕长大的,但对土炕的搭造不甚了解。

  大马村会盘土炕的有几个人,他们有的是泥瓦匠,有的不是。这好像是一门祖传的技术活。有的人专门会盘炕,盘的炕结实耐用,顺烟通畅,一烧就热,省柴省煤。与“一世为人半世在床”相仿,我们村则是:一户人家半间是炕。那年月,村里除了赤脚医生的医务室、小学校老师宿舍、下乡知识青年宿舍有床以外,全村百分之百都是一炕当家。

  这些炕,差不多都是生产队盘造。下此本钱,为的是每年掏取各家的炕灰——这是上等钾肥。由此说来,农民们睡眠也是在种地。

  炕一旦盘好就一睡多年。炕席旧了换炕席,炕坯塌了换炕坯,很少见谁家隔三岔五地拆炕重建。炕在,家就在。炕才是大马村人的安身立命之所。

  炕规划了家庭秩序。一家人,谁睡在什么位置都是固定的。炕头,热!睡老人或是当家人;炕尾,凉!睡棒小伙儿。有女孩的,姐姐大了搬到别屋,妹妹或弟弟填补她的位置。很少见一家人今天北头,明天南头地乱睡。汪曾祺有篇写北京人方位感强的文章,说老两口在炕上睡觉,老婆儿嫌老头儿挤着她了,就说“你往南边去点。”若不是位置固定,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迷迷糊糊的,老太太如何准确判断方位?

  绝了!

  我家是北房,炕是南北走向。靠最北边有一个小炕洞,作为烧炕之用。只在三九严寒的夜晚,烧一捆秸秆或者一筐“玉米瓤子”,待灰烬未灭之时,埋进几块白薯或土豆。单等第二天清晨,探身爬灰,取果剥皮,趴在被窝里大快朵颐!而平常日子为炕加热,就靠炕前的炉子。

  这种炉子很低,离地只有两块砖高,俗称“地蹦子”。造它是在地下挖一个深坑把炉子砌进去。这个坑俗称“炉灰坑”。这种炉子炉膛很大,炉口极小,所谓“里面蹲条狗,上面伸只手”。炉子与炕相连,形成炉洞。连接处用一块砖,抽出来,烧炕;推进去,做饭。炉洞内安放一个小瓦缸,放满水,借着炉火热力形成一个“土过水热”,24小时热水,洗脸洗手全靠它。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温坛!(我时常把一些未成熟的青涩柿子泡进温坛去“漤”,没几天就香甜可口了。)

  因此,土炕是一套完整的农家休眠、取暖、炊洗、会客、聚餐、学习的系统,而不只是睡觉那么简单。

  这铺炕我一睡十八年,多可喜亦多可悲!

  四

  自打我记事起,奶奶就瘫在炕上。她睡在最北头,也就是炕洞的上方。所以,每到冬季每天烧炕的重任就由我来承担。

  我那时还未上学,每天挎着个小篮子或背个小筐,到处捡拾柴火。秸秆烧完了,就去生产队的场院里偷“玉米瓤子”。可生产队看得紧,听说,这东西要拉到酒厂去做酒糟酿酒。实在没辙了,就到秋翻地里捡拾“炸头子”(玉米根),摔干净上面的泥土,这东西还是很耐烧,火劲儿大,只是捡拾起来费力得很。

  鉴于我的卓越表现,以及没上学,每天在家玩,所以奶奶极为疼爱我。每当妈妈上工,哥哥上学,家里就剩我和奶奶时。这个半瘫的老太太绝不闲着。要不,让妈妈打一盆儿糨糊,她坐在炕桌前用破布糊“袼褙”;要不,就用细高粱杆儿,比着一个大瓦盆,在上面用针线穿“锅拍子”(锅盖);要不,就戴着老花镜,腿上垫张白纸,小心翼翼地认针线,补衣裳、袜子。要不,就给我讲故事(可惜,我都没记住);要不,就拿过炕角的小包袱,分享一块叔叔姑姑给她买的糕点(这才是当时我最期盼的事情)。

  这是位极为要强的老太太。只是,当时展示给我的是她的衰老与无助。而有关她的更多传奇全是长大以后,爸爸告诉我的。

  “闹日本”那年,爷爷生病“打摆子”,躺在炕上死去活来。一家人生活无着即将饿死。奶奶用杂合面蒸了一锅窝头留给爷爷,就随同几个伙伴南下保定,勇闯敌占区,偷贩一些洋火、洋烟等货物。

  据说当时贩运一种“洋袜子”,这东西和现在消防水带一样,缠在腰上。谁买,就比着大小剪上两段,回家用针线把一头缝好就能穿了。在过封锁线时,还曾遭到日军机枪扫射。要知道,奶奶可有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啊!

  现在,这位老太太虽然半瘫了,却依然表现着她的勇毅。尽管妈妈给她在屋里准备了“便盆”,但她拒绝使用,更不让哥哥们背她。而是拄着拐棍儿,扶着墙艰难行走,自己去上厕所。每次我们给爸爸写信,她总是说,让他别扯记,我挺好,让他好好工作吧⋯⋯

  1975年农历正月十二的夜里,奶奶咳嗽不止。妈妈预感到那天可能要出事,就把一直睡在奶奶身边的我,调到了炕中央,而她紧靠着奶奶。

  大约三点多钟,奶奶忽然坐起,呼唤着我妈,“祥儿妈,你给我洗洗脚吧。”

  妈妈诧异万分,这老太太从来不让任何人看她洗脚。每次洗也都是看我妈为她准备好了水就说:“你出去玩会儿去吧。”

  今天这是怎么了?

  怀着恐惧与疑惑,妈妈为她洗完脚。又用开水泡了一块点心喂她吃了,服侍躺下。

  奶奶粲然一笑说:“你也歇着吧。”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奶奶一声巨咳,猛然坐起。妈妈急忙开灯,鲜血已从奶奶的嘴角、鼻孔、眼睛流出⋯⋯脑溢血!

  奶奶走了。

  五

  三天后,出殡。

  在坟地,按照大马村的风俗,有人用铁锹在墓坑四个角各铲了一点土,大哥撩起衣襟跪接了。之后,我陪哥哥返回家中,分别放置在炕的四个角处。完事,哥哥拍拍衣服就出去忙了。

  家中就剩我一个。站在空荡荡的屋中,这时我才注意到炕北头奶奶睡觉的位置。

  铺盖早已被人卷走焚烧。因为常年被褥覆盖,见不到阳光,这块的炕席已经黑黄。再仔细看,竟能看出奶奶蜷曲瘦小的身影。一时间,我感到了悲伤。

  老实说,或许是年少无知。从奶奶过世到出殡,我竟然没有哭过一声。也未感到过悲哀。相反,却天天处于惊喜兴奋之中。入殓、守灵、传灯贡饭、置办丧宴、出殡下葬等,处处新鲜不已。而此时,面对炕上的黑影,我如大梦初醒。慈祥可爱的奶奶、白发苍苍的奶奶死了,真的就再也见不到了!

  一股巨大的悲哀从心头冲起。我一头扑到炕上,大声呼唤——

  奶奶——!

责任编辑: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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