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飞红,鸣蝉初唱的旧历五月,京城各大超市与食品店,纷纷亮出了琳琅满目各具特色的招牌粽子。在北方看到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时令美食,思绪不由得一下子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乌江边那舌尖上的沿河土家族自治县。
这时节,麦将割未割,秧将插未插,有几天的闲空,正好可以从从容容过个端阳(沿河人称“端午节”为“端阳”)。又加以立夏前后的几场时雨带来了俗称“端阳水”的乌江水位的上涨,于是,节日的气氛一下子就浓郁了。宽阔的江面上成天呼儿嗨哟锣鼓喧天,成了龙舟爱好者们大显身手的沙场;依乌江两岸而建的沿河县城,大街小巷里更是飘满了粽子的幽香。
虽然端午节是全国性的传统节日,但在沿河,又与别处略有不同,五月初五称“小端阳”,五月十五称“大端阳”,有长达十天的节庆。这期间,出嫁的女儿要携女婿回门看望父母,称为“拜端阳”,顺带帮娘家做几天农活。因此,端午节很能考验沿河女婿们的智勇与勤劳,当地流传的山歌《土家男儿拜端阳》,就以诙谐幽默的歌词与曲风,对此做了很好的诠释。还有一种习俗,则是某家长辈去世,居丧三年内,家人都不包粽子,以示对故去亲人的怀念与敬重。
说起包粽子,沿河人所有原料都是就地取材。主料选的是头年收割打下的颗粒匀净的上好本地糯米。棕叶取的是三沟两岔遍生的箬竹叶。与别的竹叶相比,箬竹叶天生便要与粽子联姻,它宽大而有韧性,易于包裹,还有浓浓的竹香。扎绳用的是田间地头亭立的棕榈树芯。棕芯连叶柄砍下,去除叶片上粗粗的梗,只留下细软的叶丝。粽子包完了,提起棕芯的叶柄,斗篷一样漂亮的粽子群就可以安稳下锅。也因此,沿河的粽子不以“个”论,论“提”。熟人见面,不问你家包了几个粽子,而是问包了几提粽子。
沿河粽子的传统口味,一般为白米粽和绿豆粽。白米粽中另有一种碱水粽,是糯稻草烧灰过滤后的水浸泡糯米而成,吃起来别有风味,也特别令人难忘。所以,在北方,看到用芦苇叶或干粽叶包裹,用马莲草或粗线甚至是塑料带捆扎,里面填满了红枣豆沙等馅料的粽子,只觉得似曾相识而已,却怎么也品不出家乡的味道。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光粽子,沿河人所有的饮食习惯,都与这方水土密不可分。得千里乌江的润泽,沿河气候温和,物产丰富,一年四季,饱有口福的沿河人,舌尖都在各种鲜香的食物间幸福地搅动着。渐渐就形成了一个世代相传的习俗,名为“吃新”。
从元宵节后收获第一茬新出物开始,沿河人一路奔着“吃新”而去,一直要吃到下一个新年的到来。可不?麦子黄了,吃新麦粑、新麦面条;苞谷熟了,吃新苞谷粑、新苞谷豆腐、新糯苞谷汤圆;谷子打了,吃新大米饭,舂新糯米糍粑;荞子割了,吃新荞粑、新荞面条;豆子扯了,吃火毛豆、新菜豆花;甚至连红薯的块茎才长到指肚大,就被“吃新”的人们迫不及待地端上了餐桌!
记得年少时,镇上有一位特别不擅长统筹家事的妇女。别人家“吃新”,三两顿即可;她家“吃新”,恨不能把留出来的种子都吃完。家里无“新”可吃,断顿了,她就天天堵在乡政府门口,或是追在乡干部身后,伸手要救济。每逢此时,一镇人都打趣她:“你真行!苞谷出来粑上粑下,苞谷完了跳上窜下!”言下之意,“新”是用来浅尝而非吃光的,吃完了谷种就只能干敲米桶。这便在日常的饮食中,吃出了一番人生哲学来,风趣地提醒人们,未来可期可许,却不可挪用,透支越多,麻烦就越深。
而我家那时的餐桌,却堆满了“吃新”带来的浓浓温情。母亲在镇上小学里当老师,因为教学有方,又加以为人热情善良,乐于助人,很得学生和家长们的爱戴与信任。于是,几乎每个赶场天,那些回报母亲好处的学生家长,都会送来一些时新出物。我们兄妹几个在其他教师子弟羡慕的目光中,高高兴兴地大快朵颐。现在想来,那时吃下肚的,是新出产的美食;而今留心底的,却是割舍不去的乡情!
“吃新”的习俗,表达了沿河土家人民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期许,是人们生活态度的一种折射。但“吃新”与“吃粽子”这样的节日食品,都属于饮食方式而非具体食味,对喜好家乡美食的笔者而言,沿河食味真是可以大书而特书的。
“酸”,是沿河食味的一大特色。沿河有句俗话“三天不吃酸,走路打闹蹿”,意即三天不吃酸味食物,连走路都没有精神。语带夸张,却足见县里人对酸食的喜爱。在沿河食谱中,“酸”分两种,一种是调味用的酸,如米醋和黄醋,是吃米豆腐、苞谷豆腐、米粉、绿豆粉或者拌凉菜、拌糊辣椒的必备;一种则是食物自带的酸,如酸菜和腌菜。有别于北方的酸白菜,沿河的酸菜用大叶青菜焯水加酸汤泡制而成。此菜泡制三两天即可下锅,菜梗凉拌,菜叶做汤,除荤去腻,开胃健脾,是沿河土家人民的家常菜。
而腌菜则是沿河人生活智慧的一大体现。在没有反季节蔬菜与大棚蔬菜的年代,沿河吃菜基本靠天。夏秋温热,蔬菜蓬勃生长,吃都吃不完;冬春阴冷,青黄不接,又无菜可吃。于是土家人民便以制作腌菜、盐菜、干菜等方式来满足蔬菜淡季的菜食供应。即使是现在,沿河仍然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几个腹大口小的坛子。装进食物后,坛口用苞谷壳与细竹棍压得严严实实,再倒扣过来,下面承以装满水的浅口盆子。腌制期间,盆里不能缺水。水的作用,一为隔绝空气防腐;二为保持坛内的温度与湿度以利于食物发酵。一两个月后,开坛了:酸?鱼、酸?肉、?辣椒、包辣椒、酸茄子、酸豇豆、酸四季豆、酸芋头丝、酸萝卜丝、酸玉荷杆⋯⋯别说吃,久居在外的沿河人,单是看到这一串名字,那乡愁就不由分说地泛滥了一地!
“辣”,更是沿河食味一绝,举县之人无辣不欢。你看,炖肉要放干辣椒;炒肉要放青辣椒或糟辣椒;吃苞谷豆腐米豆腐或斑鸠叶豆腐要拌酱辣椒⋯⋯再以季节论,夏天吃生青椒、泡辣椒;冬天吃包辣椒、油煎干辣椒;落到社会生活层面上,则红白喜事的筵席都少不了?辣椒。便是在这些吃法通通齐备的情况下,各家各户的日常饭桌上,还离不了一碗折耳根拌糊辣椒!坊间流传“湖南人不怕辣,四川人辣不怕,贵州人怕不辣”,列位看官可自辨,谁更“辣”高一筹?
人们但凡点评某地的美食,“色香味俱全”往往为其不二标准,有了“酸”与“辣”打底的沿河食物,样样都是担得起这个标准的。舌尖上的沿河,食物品类丰富。若是家里突然来了客,不急,腌菜、干菜、盐菜、时蔬、腊味,随便一搭配,不多会工夫就能整出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来。饶是丰盛,主人还要谦让客人说:“菜不好,饭要吃饱!”可知满眼青的绿的红的黑的黄的紫的,哪里还有白米饭的立锥之地呢?
且不说这些,仅拈出焖饭一种,便可窥一斑而见全豹。喜好“吃新”的沿河人,谁要说他没有吃过新洋芋四季豆饭、新菜豌饭、新胡豆饭、新菜苔饭⋯⋯便教人怀疑他的沿河身份是否正宗。正宗沿河人的舌尖是忘不了焖饭的鲜香的。做焖饭的时候,米要煮得恰到好处;米汤要酽得恰到好处;焖时油盐菜蔬的比例要恰到好处、浇入的水量要恰到好处,火候更要恰到好处。当一切都恰到好处时,锅盖揭开的瞬间,那鲜艳的色彩,那扑鼻的饭香,能让你三月不知肉味!若再用酽米汤泡饭,简直不需要别的下饭菜了,就这,便能稀里呼噜吃下两三碗。有一次,老家房子翻检屋瓦,奶奶做了一锅洋芋四季豆焖饭来招待匠人。匠人讲礼,添饭时回以“还添一点点”的谦语。直等这谦语在米汤泡饭里重复了四五次,匠人才抹抹嘴巴,心满意足地下了席!
再要说沿河的早餐与宵夜,那简直就是吃货们的新大陆了。传统的吊浆糯米包子、油糍、米粉、绿豆粉、豆花荞面、水挂面,已是令人垂涎三尺;近年来传入的烙锅、卤煮、烧烤等,满街飘香,更叫人止步不移!
大致罗列了沿河美食的“色香味”,不能不再略微提一下酒。此前笔者曾专门写了篇《一壶浊酒醉乌江》来介绍沿河的酒文化。实则沿河的酒文化与食文化密不可分,皆因它太有特色,只好单列成篇。
概言之,沿河人的一生,都在酒碗里潜泳着,也在舌尖上欢舞着。闲时邀得三五好友,顺江边美食街,款步徐行,择店而坐,要汤要水,要酒要菜,评古论今,畅叙幽情。喝到二醺二醺的时候,兴致上来,或吆三喝五猜拳行令,或拍手打掌高唱山歌,“哥俩好”“五魁首”一气乱划,“奴幺妹”“情郎哥”一阵狂吼,日月便如滚滚乌江水,在饭桌上自在地流淌开了。对沿河人而言,世界虽然是复杂的,但快乐却是简单的,只需要开怀就是了!实在的,那酒足饭饱的气定神闲,才叫作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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