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京西古道这个词还是在十多年前,恍然明白自己原来就是在京西古道边出生长大的。出了我家那墙腿石上刻着“东园图书府,西园翰墨林”的门楼台阶,就是著名的京西古道。
“三义号”是祖先在古道边开店的字号,后逐渐形成的聚落,属于吕家村的一部分,但距村还有一里之遥。当年的店名一直沿用至今,店却难觅踪迹,唯有依偎在古道两边的沧桑老屋,在群山环抱中守望家园。
古道上镶嵌的每一块石头都如玉石般光洁圆润,经年的雨水冲刷,人走马踏,青石板上的蹄窝像是一盏盏玉碗,又像是工匠精心打磨的艺术品,雨过天晴后盛满岁月的老酒。
那时候还小,只听大人说门前这条大道东连大寒岭,西通军响斋堂川,现在才知道这条古道东连京城,西连山西、内蒙古,堪称是当时的国道。
古道盛大浩繁的工程可见一斑,但没有人知道这条大路修于何年,从一块块垒砌铺设的大小石板,从石板光润圆滑的磨损程度,便可遥想古道的久远,对世代居住在“三义号”的山民来说,他们只知道古道上发生的零星故事,它的前世终是一个谜。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古道边的草荣了又枯,枯了又荣;古道边的人走了一茬,又来一茬,延续不断,如同这路边的野草,生生不息顽强坚韧。我也是这草中的一棵,生在古道边,长在古道边,这是我生命的摇篮。
标准的四合院一水儿的石板房,都是一个祖先繁衍的后代子孙,到我们这代兄弟姐妹热热闹闹十几口,满院欢声笑语。圈里有猪,鸡满院子溜达,孩子们成群结队跑出跑进。北屋大伯干活儿回来就爱看书,南屋大伯养了十几窝蜜蜂,每次从蜂窝前路过都吓得我闭着眼睛,万一被蜂蜇了,可了不得,最少肿上一星期。
孩子们在家门口的古道上玩“过家家”,女孩子爱模仿大人做饭,用泥巴捏“窝头”、“炸糕”、“菜团子”,用沙子做“小米饭”,把一种叫不上名字的多汁植物捣烂,挤出汁来当“食油”,用捡来的碎瓷片当碗,用石头垒成锅灶......男孩子喜欢拿树枝当枪,木棍削成大刀,玩打仗的游戏,嘴里“突突突”、“冲啊、杀呀”地叫喊着,为谁是“司令”谁当“参谋”争得面红耳赤,在古道兼大街上跑来跑去。有时也凑过来参与“过家家”,用土堆当房子,干“挑水劈柴”的粗活,但没有女孩子有耐心,更多时候是捣乱破坏,时常把做好的“饭菜”打翻,踢飞好不容易垒好的“锅灶”,惹得女孩子吱哇乱叫,哭天抹泪找大人告状。
从炕上学坐到地上学站,从院里蹒跚学步到街上“过家家”,一天天长大的孩子离娘的视线越来越远;从离开娘的怀抱到离开娘的牵引,从离开屋门到远离街门,长大的孩子越来越“野”。
古道上时常有骡队经过,七八头高大的黑棕色骡马,掌鞭的走在最后,背着手,拿根短把长梢带红缨的皮鞭,不时吆喝几声。骡马都驮着两个大笼垛,大多是煤炭,看上去很沉重,蹄子上钉着铁掌,与蹄窝摩擦常有火星迸发,踢里哐啷的蹄声沉重而有力,震得地皮发麻。走在前面的头骡脖子底下挂着铃铛,“当啷啷、当啷啷”的铃铛声在寂静的大山里传出很远,也给寂寞的小山村带来了片刻的生气。
每每听到上下村口传来清脆的驼铃和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孩子们都惊恐地脸色大变,仿佛大难临头一般,第一反应是鸟兽状四散逃离大道,钻胡同、爬树、上墙头,个个施展看家本事,大的牵着小的的手,像一只只受惊的兔子没命地跑,来不及逃窜的只好闭上眼睛直挺挺贴在墙根......大人们常说,看见驼队赶紧躲开,万一被骡马踩踏剐蹭着可了不得。望着远去的驼队,惊魂未定的孩子们常常眼光追出去老远。往东就是高高的大寒岭关城,往西是传说中的斋堂川,这条大路遥远到天边,他们不知道山的那边是怎样的世界,路的尽头有怎样的精彩。
抬头望望天上的云彩,天马行空,好自由啊,海阔天空任意往来;再望望四围的群山,小小的心里满是向往期待,真想跟着驼队走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沿着这条大道一直走,一直走......可是,还能找着家么?
清明前后,村边的杏花开了,纯白的如雪,粉红的似霞,一没留神就蔓延成了花海,漫山遍野的杏花都开了,风里飘满杏花香。望着一嘟噜一串的杏花,孩子们心里是满满的期许。他们还不懂得欣赏杏花的美丽和享受沁人的花香,小小的心里只有对杏子的向往,过不了多久酸酸嫩嫩的青杏会装满他们的衣兜,那是季节馈赠山里孩子最实惠的礼物。
当天空飘洒起杏花雨,黄豆粒大小的青杏随之挤满枝头,“三义号”的孩子们便结伴出动了。村边是一堰堰的梯田,堰边地头到处是杏树,苦山杏居多,但也不乏甜杏、红杏、大扁杏这些稀有树种。孩子的记忆是惊人的,他们能清楚地记得每棵树的品质,每年准确无误地采摘,那些稀有的红杏、大扁和甜杏大多等不到成熟,便被贪婪的孩子们洗劫一空。瘦弱的身体需要无限的能量,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他们永远吃不够。聪明的孩子从杏树的树干和叶子就能判断杏的品种,红杏和大扁的树形不大,叶子大且肥厚墨绿,枝干也与普通杏树有别,即便是到了陌生的地方看到陌生的杏树,他们也会一眼分辨出来。
黄豆粒大的“妈妈儿杏”(刚从花苞拱出的小杏)又嫩又脆,杏仁和杏皮儿还分不清,刚刚有点酸头,吃起来并不过瘾。耐心等到青杏胖乎乎花生豆大小时,杏仁的雏形出现,那是白生生的嫩皮包裹着一汪透明的浆水,清香无比。在杏仁没有变成木质的杏核之前,孩子们可以“囫囵吞杏”,那才叫大快朵颐。嘎嘣脆的青杏装满衣兜,不吃到反胃吐酸水不算完。一旦杏核长成,杏皮儿也变得越发地酸,杏仁便成了孩子们的最爱。相比酸酸的杏皮儿,杏仁更香脆可口。那些屈指可数的红杏等不到成熟早被尝了鲜,大扁和甜杏成为此时的目标。躲过大人的眼睛,爬墙上树摘满身上所有的衣兜,找个安全僻静的地方,大石头上一坐,掏出所有的战利品,然后找块拳头大的石头开始砸杏。
一石头下去,汁水四溅,杏核随之四分五裂,白白胖胖的杏仁滚出来,准确无误地捏起投进嘴里,唇齿间瞬间溢满杏仁特有的清香。就这样不停地砸,不停地捡,不停地吃,嘴角挂着洁白的杏仁乳,直到砸完所有,拍拍手,抹抹嘴,打着杏仁香的饱嗝回家。天渐渐暗下来,古道两边石板房里的灯光接连亮起来,牛羊归了圈,鸡都上了窝,再不回家大人该顺着大街喊了。
夏夜,繁星洒满整个天空,昏黄的路灯照着古道,吃过晚饭,街边的大石头上坐满纳凉的大人,孩子们在长长的石头街上跑着叫着,追逐打闹,偶尔也会安静地偎在大人身边听他们拉古。大石头似乎还有白天的余温,身旁的葫芦架开满白色的葫芦花,葫芦蜂嗡嗡地叫,一会儿就把瞌睡虫招来了。此时,倘若有一只萤火虫飞过来,不知谁喊一声:“快看!萤火虫!”似睡非睡的瞌睡虫一下子就跑没影了,欢呼声立刻响成一片,“虫虫飞飞,飞到东,飞到西,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伴着七高八低的童谣,满街巷蹦着高地追赶。
捉住的萤火虫会被大孩子们粘在额头上、眼皮上,故意装扮成发光的魔怪,吓唬比他们小的孩子,粘在鞋尖上试图用来照明。更有淘气的孩子偷偷躲到暗处不出声,拿着萤火虫来回晃,不明真相的孩子以为萤火虫在飞,欢呼着扑过来捕捉,结果吓一大跳。不知谁发现了南瓜秧长长的叶柄是中空的,把萤火虫一只只塞进去,绿莹莹的“荧光棒”更成了指挥棒,乌拉拉一会儿跑到东,一会儿追到西,直到大人归家,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散伙儿。
村边的沟沟塂塂、山山梁梁到处都是窄条田,地堰是一代代祖先用山石垒砌,高的有一人多高,长则几米上百米不等,有的只有一大步宽,随山就势层层升高。靠山吃山,这是千百年来山里人的杰作。山里的石头除了盖房子几乎都被用来垦荒造田垒地堰,没有这些人工开垦的贫瘠土地,就不会有一代代的山里人,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饭碗。
粮食被山里人视为命根子,衣食住行都要靠有限的土地产的有限的粮食和山货换取,没有人浪费一粒米。祖辈用脊背驼起汗水浇灌的小米、核桃、杏仁等山货,披星戴月用脚丈量京西古道,像古道上的骡马一样,负重翻过大寒岭,晓行夜宿,住上几家像“三义号”这样的小店,用口袋里的山货冲抵盘缠,晓行夜宿两三天,换回食盐、粗布和针头线脑等日常必需品,依然无法满足生活的需求。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山岭,开荒熏肥种植土豆。山高通风向阳,气候凉爽,加上落叶土肥厚,适宜土豆生长,家家院子里都有一两口地窖,人们干脆就叫“山药(土豆俗称)窖”,大石板盖住窖口,窖里冬暖夏凉,专门储存土豆,灾荒年这就是度命的粮食。由于盛产土豆,京西才流传这样的民谣:“灵水的嘴儿,清水的腿儿,东西胡林的长流水儿,煤窝四村的山药子儿......”
山区种田需要人力运送肥料,盖房子、开荒垒地堰都需要把石头和土运到相应的地方,秋天收获的粮食蔬菜都需要运回家里,没有装载的运输容器,赤手空拳怎么行?不知祖先什么年代发明了荆编,用一根根荆条编制各式农具,最普遍的是背篓、篮子、大花篓、蒲篮、荆笆等,从一根根荆条变成各种形状的生产生活用品,需要怎样的思维想象和手工创造。发明荆编的祖先用聪明智慧解决了山里人生产生活的大难题,我也是受益者,提上篮子剜野菜,给猪撸榆叶杏叶,背煤背土背石头盖房,上地干活儿一刻也离不开篓子。
温顺的黄牛每年秋天都把队里的大小地块精心地耕一遍,不紧不慢稳稳当当,再用盖拉平保墒,耕过的泥土湿润暄乎,一脚踩下去没脚面。黄牛累得通身是汗,休息的时候鼻孔里还呼呼地喘着粗气。
不知谁发明了在牛身上滚毛球,孩子们纷纷效仿,先找黄豆粒大小的炉渣在牛身上来回滚,不一会儿炉渣就被牛毛裹严了,变成了一个圆圆的牛毛球,毛球太小没弹性不好玩,就不停地在牛身上来回滚,边滚边往球上啐唾沫,这样便于粘牛毛。毛球越滚越大,牛身上一片一片的毛被生生粘下来,像是长了一片片秃疮。直到牛毛球变成鸡蛋大,在地上一拍蹦起老高。牛安静地在地上卧着,毫不在意孩子们在它身上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不时还用温和的大眼望着我们。
不光在牛身上滚毛球,我们还从牛嘴里抢食。牛耕地太累,生产队把玉米黄豆炒半熟磨成饲料,拌到草料里喂牛,目的是给牛增加营养保证秋耕。一袋袋磨好的饲料粉放在场院草料房,由底下院结实爷负责喂牛加料。这是一个古板的老头儿,从来没见他笑过,爱吭咔咳嗽,走路甩脚,老远就能听到他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为了让干料粉粘在草料上,他把料粉加点水和铡好的谷草或棒子秧拌匀,撒到牛槽里,据说夜里还要起来添几次料。
炒过的粮食磨成粉透着一股诱人的糊香味,尝一口,嘿!味道不错,真好吃!不知饱的饥饿年代,但凡能吃的东西,孩子们准不会放过。料面子能吃这事不知让谁知道传出来,可了不得,成群搭伙的孩子趁着夜色蜂拥而至,这个抓一把,那个抓两把,有的孩子抓了直接塞到嘴里,有的贪心没地儿放干脆装到口袋里,毕竟做贼心虚怕结实爷发现,抢了就跑,吃完了偷偷地结伴还来。头上脸上眉毛衣服上全都弄得白花花,终于事发被结实爷发现了。
昏黄的灯光照着场院结实爷值夜的小屋,孩子们排成队壮着胆子蹑手蹑脚,眼睛盯着发光的小屋,脚步却朝着饲料房小跑,紧张、心虚、恐惧,越小心越会弄出动静,黑暗中有人跌倒了,连摔带吓哭起来,有人趁火打劫虚张声势:“快跑!人来啦!”吓得所有人乌拉一下往回跑,跌倒的孩子见人都跑了更是吓得大哭,爬起来连哭带喊没命地追赶。结实爷听到动静提个马灯赶到草料房,见饲料袋周围白花花一片,料面子哩哩啦啦撒到门口,气得直跺脚。从此他支起耳朵,听见风吹草动就站在门口高声大嗓地吆喝,就像驱赶一群麦地里的小鸟。灯光照出他高大的剪影,在孩子们眼里像是巨大的魔怪,吓得缩着脖子赶紧逃跑,可禁不住馋虫的诱惑,过一会儿还会卷土重来,惹得结实爷一回回出来,连吓唬带骂,不知道要折腾多少回,反正一晚上不得安生。
古道边的野菊花又开了,白的粉的紫的黄的,一簇簇一片片,带着山野的灵气,带着古老的基因。山上的黄栌又红了,丹霞似火,染红家乡的山山岭岭,年年岁岁,她们与季节有个约定,不管有没有欣赏的观众,从不爽约。
驼铃声消失在山的那边,繁华过后的古道归于沉寂。公路延伸进村里,第一辆马车出山了,解放牌汽车开进了山......“三义号”的老宅还是原来的模样。姐妹们都远嫁他乡,兄弟们也早另立门户,家族里的长辈们大多相继离世,所有人都与它渐行渐远。
但我记得这里曾经的过去,即便是人去屋空,一派荒凉。我知道我出生在这座四合院的东屋,我的衣胞肯定埋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这是我生命的来处,与这个世界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在这里,我喝着村里老井的水,吃着碾子推的碴子粥长大,在农家院里上学认字,这些字带给我无限的乐趣,让我终身受益。
当我懵懂地来到这个世界,祖先就用行动潜移默化地教会我善良、坚忍,耳濡目染我循着他们的足迹,一路跋涉不敢违背祖先的教诲,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在这个世界本分地活着,从容坦荡地过每一天。自始至终我不敢忘,不能忘,我的骨子里流淌着先人的血脉,我是“三义号”的孩子。
这是一片原生态的土地,我是这里的一棵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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