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时的记忆中,老家村子里有一棵老榆树。老榆树粗壮挺拔,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就像一把巨伞撑出了家乡历久弥新的壮观,也撑起家乡一段落雨生烟的历史和千古不息的人文气象。
老榆树下,有一块相对开阔的平地,被村里人称之为榆树底下。名字虽不大气,但却有着悠久的历史传承,甚至可以从600年前的历史中找出它的影子。
儿时,我常到榆树底下玩耍。来这里玩耍的理由,不用刻意去想就能说出几条来,这里开阔、平坦,是小村里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聚拢着小村的人气。另外,这里有老榆树的庇护,让人觉得凉爽宜人,也让人觉出一份神圣气韵的护佑。更吸引人的是,在这里可以听到每天发生在小村里最新鲜的故事,诸如谁家的儿子要娶媳妇,谁家的闺女要嫁人;谁家的男人又跳了谁家的“墙头”,谁家的女人又“红杏出墙”,被捉奸在床;谁家的老母猪又下了一窝猪仔,谁家又卖了一头肥猪⋯⋯听着这些发生在村里大大小小的故事,不仅让人感知出家乡人的喜怒哀乐,也让人从那看似平淡的叙述中,体会出他们思想与情感的流泻以及心路的趋向。
更让人兴奋的是在夏日的某个夜晚,听上一段关于老榆树的故事。虽然多数的故事都是些掐头去尾、支离破碎的“选段”,但从那些亦如流觞的故事中,总会让人觉出几分的感动和振奋,或是乱象丛生、民生凋敝的凄惨来,并让你的思绪随着故事的起落陷入一份跨越时空的思考。
关于老榆树的来历以及村子的形成,村里已经没人能够说清了。但有一种说法却是极其一致的,在他们的爷爷的爷爷时期,就有了这棵老榆树。可见在漫长的历史演绎中,经风历雨的老榆树的留存,也算是家乡的一个奇迹了。于是,家乡一直流传着一首民谣:“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榆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榆树下老鸹窝。”流传甚广的说法是“大槐树”,但在我的家乡北京延庆大庄科乡一带流传的版本却是“大榆树”,也许当时这两棵树是并存的。 这首一直流传着的民谣中,不仅让人联想到了老榆树不寻常的经历,也让我们仿佛从中看到了祖先们从三晋大地一路走来的艰辛。
为求证我的这个推断,我翻开了县志。志中记载:“明永乐十一年(1413年),明成祖朱棣车驾北巡,驻跸团山,顾此沃野,遂下诏复置州曰:隆庆⋯⋯迁发山西等处流民充之。”从史书的记载中我们似乎可以判定,流传在家乡的这首民谣是有历史依据的。而更重要的一点是,民谣中的“大榆树下”和家乡人说的“榆树底下”竟是如此的相似,让人有一种意在言外的体验。于是我推断,家乡的这棵老榆树,也一定是那些走上流放与迁徙之途的祖先们,在异地他乡为自己心中留下的一份家乡记忆和思念亲人时的一种精神寄托。由此可见,老榆树不仅是家乡一道充满了人文气韵的风景,更是一段悠远的记忆和精神标志,印证的是一份沉重的乡情和忘不掉的牵挂。
老榆树不仅粗壮高大,而且一直充满着生机。据村里老人讲,由于榆树太有年头了,而且树上住着蛇仙,于是老榆树便有了仙树的称呼。出于对老榆树的敬畏,长久以来,村中人从来不敢对它造次,就连那些背着庄稼或柴禾经过树下的人,因怕刮伤了树枝都要绕道而行,可见家乡人对老榆树的尊重。
让人痛心的是,大跃进期间,为大搞生产运动,队长一声令下,将老榆树锯倒后做成了1200条扁担和500条铁锹把,无私地奉献给了一个水库工地,并让这一“壮举”上了当时报纸的头版头条,从此老榆树名扬四海。
没了老榆树,那个留在几代人记忆里的“榆树底下”的古老名字,也从此一点点淡出了小村人的记忆,让一段饱含了文化内涵与生命气息的历史从此断送了生命,将一份无奈永远搁浅在了家乡人的心里。据当年参与伐树的人回忆,由于树太粗,生产队派了8个壮劳力,用两条大锯从两面同时开锯,用了两天时间才把树锯倒,而且锯口中冒出的全是鲜红的血。
对于这样的说法,我是信以为真的。道理很简单,因为既然被称为仙树,那么自然是有仙气的,既然有了仙气,那么锯的也自然是仙的筋脉,于是流出血来,也便顺理成章了。巧合的是,就在老榆树被锯倒一百天时,队长5岁的儿子突然夭折了,死时口吐白沫,振振有词。于是就有人说,这是伤了仙气的缘故,遭了神的报应。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渐渐明白,这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虽然老榆树早已不在了人世,化作了青烟腐尘,但它当年的影子却依然是我脑海里最坚实、最顽固的记忆。那些曾经发生在榆树底下的故事,充满着平仄节拍的往事,仍会时常溢上心头,并如翻江倒海般地搅动着我的情绪,勾起我对家乡的思念。
老榆树不仅是村子里的标志,更有着强大的凝聚力和号召力。
记忆里,老榆树的一条树杈上挂着一个铁钟,钟一响,清脆悦耳的声音便传遍小村的每个角落。于是,男男女女们便沿着古老的小巷,从四面八方聚到榆树底下,等待队长派工。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天天如此,从未变过。
随着时光流转,那些劳力们老了一茬又一茬,走了一拨又一拨,但老榆树却如同一个意志顽强的坚守者,始终站在那里,沐浴着岁月的雪雨风寒,见证着小村的昨日今天和旦夕祸福,并把这一切留在了它苍老的年轮里,丰富着自己沧桑的阅历。
久而久之,老榆树便和村里的每一个人建立起了一种亲密无间的情感。即使是那些外出工作的人,一旦提起家乡来,那棵老榆树一定是他们必谈的话题,仿佛他们的生命早已和家乡的老榆树紧紧地捆挷在一起了。因为那些早已被融入骨子深处,植入细胞里的东西,是很难剔除掉的。它们不仅是我们乡情中最重要的内容,更是我们一生中为之匍匐朝拜的根。因为,这乡情中不仅有人们的情感寄托,有对生养之地的崇拜和感恩,也是中国人饮水思源传统观念的证明与体现。而家乡的老榆树便是人们心中被物化了的标志,延伸和强化着我们乡思的链条。
我高中毕业那年,老榆树早已离开尘世多年,唯一能证明老榆树存在的是那个大如碾盘的树墩子。只是随着岁月更迭,它早已没了当年的生气,并一点点地腐烂着。没变的是上工的钟还挂在那里,只是挂钟的老榆树被一根毫无生机的木杆子取而代之了。直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只挂了几十年的钟才被人摘掉卖了废铁,从而宣告了一段历史的终结和一个新纪元的开始。
对于当年的那段历史,我无意厘清真相,只想借助记忆追寻老榆树在漫长历史中所走过的生命轨迹,并以此强化我对家乡的浓浓思念,对祖先衍化历程的追寻。因为我始终有一种感觉,祖先们是和那树一起生长的,也是听着那树上鸟的叫声,和鸟儿们一起醒来起床的。也正是有了这树,有了鸟儿们朝朝暮暮的鸣叫,才让他们在长期的繁衍过程中,从未耽搁时辰和季节,晨起暮归、春种秋收,并孕育了我们这些子孙。
想着老榆树当年的身影,小村的前世今生以及当年老榆树上不绝于耳的鸟鸣便再次传入耳际,走进记忆的空间。而此时,异乡奔波的辛劳和疲惫,也便又一次在老榆树的荫蔽下,得到了放松和舒解,让心有了回家的体验。
透过老榆树与我们共生共存的经历,不仅让我觉出了家乡历史的曲折与坎坷,更让我觉出一种与天地而生的道理和神圣来。原来,在历史的行进过程中,是老榆树通过他经年不息的繁盛和深藏于心的条理,梳理着世间的错综万象,并给了我们更多的体贴和安慰。
然而当年,我们人类却变态般地扼杀和抢夺着老祖宗们为我们留下的财富和积蓄,侵占着它们安身立命的空间。老榆树倒下了,而随它倒下去的,还有我们的生存环境和长期积淀起的文化之厦,以及生命之根的指向。
前几年回村时,看到了一株嫩柳在离当年老榆树不远的地方生长着。那样子就像是插在老榆树坟头上的一个标志,在默默地祭奠着那份过往的辉煌。于是我走上前去,折下一片嫩叶,并牢牢地攥在手中,唯恐它从我的手中跑掉。因为这是家乡的信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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