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将至,趁假日回到生我养我的洱源炼铁老家,去祭拜那些远逝而长眠于村后高山上的历代先祖。但近年来,当地政府为护林防火,明令严禁野外用火,极力倡导“生香熟食,文明祭扫”。于是,老家人逐渐改变了以往将锅碗瓢盆、土鸡生鱼、腊肉香肠、果蔬乳扇等煮具食材以人背马驮的方式搬运到山中墓地,邀上五服之内的同宗亲戚和世交之友与地下的祖先共煮共进清明午餐,还有燃香点烛,烧草化纸,跪拜祷告,插柳招魂等传统习俗。这几年来,我家也积极地响应政府的号召,进行文明祭祀从而腾出了有限的时间,顺便到附近的山林墓地里走走。
村后的每一座山头或山腰都无序地散落着或大或小,或新或旧,或新旧相杂的墓群,这些墓群大都是世代安居在山脚下各村庄,各家族的祖坟墓地。我们这里有“生可同村,死不能同山”的习俗。因此,对于祖坟墓地,各家族都有各家族的山头领地,外族人不可随便侵犯或混葬。在新中国成立前,乡间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生时你哪里搬来,死后你就葬回哪里,路途遥远而无力回葬的,只能就地葬于房前屋后了。
在我白族聚居的老家,墓葬文化极为丰富。仅祖坟墓地就有大小墓地之分,以便分类安葬。在家族中德高望重,功名显达,家运昌盛,享阳高寿等善始善终的家族成员,才有资格葬入“大墓地”。如果生前品德恶劣,横行乡里,不务正业,偷鸡摸狗,欺男霸女,暴病夭折,绝育无后等不得善终者只能被葬于“小墓地”了。老家人一生一世都在传扬着“勤俭持家”的美德,没日没夜,苦死苦活地挣来的钱财,除了不惜重金供养子女上学读书,以盼出人头地,获取功名,光宗耀祖外,就是起房盖屋和营造墓园了,以求生前死后住得漂亮、闲适、清净和安稳,也是在乡间安身立命,在世做人的一生追求和荣耀。因此在我老家人的眼里,拥有功名、豪宅和大墓是家族兴旺发达的重要标志。
我老家地处洱源西部的穷乡僻壤,远离城镇,很难在史书上或古代文艺作品中找到她应有的历史痕迹。但可以在众多遗留下来的古葬古墓上,能读到有关其社会变迁、朝代更替、族源迁徙、家族兴衰、功名显达、本地名流、墓主身世等一切过往。可以说,这里不同朝代的一块块墓碑上的墓志铭就是一本本乡村史志。但在老家方圆百里之地,目前还没发现清朝以前的墓葬遗迹,只能见到清朝、民国、新中国成立以来才有的墓碑墓志铭。清朝之前,这里也许流行的是火葬、天葬、水葬,还是还没有人烟搬迁而来?
走进一片麻麻的荒山野冢,生命力极强的杂草和灌木健壮的根须早已伸入一堆堆低矮的土坟之下,掀翻了那一堆堆长满青苔,风蚀斑驳、大小不一的墓石因此散落了一地,显得格外的荒凉和凄美。一群群蚂蚁在忽隐忽现的墓穴里忙出忙进。迎着春风,刚蜕下的一张雪白的蛇皮,一头缠着低矮的树根,另一头却在空中随风飘扬,犹如僧家或道士在扬幡招魂。也许原先就没有,这里已无法找到他们墓碑的残石碎片了。不知何时起,长眠于这些乱石中的人,也许是瘟疫群染而夭折的短命鬼,也许是部落争斗的牺牲品,也许是后人绝根或流落他乡,即使到了清明,也无人前来修整和祭扫了。
在这群小石墓的不远处,有十几座大石墓,依山势而建,一排墓跟着一排墓,逐级往上爬,但早已残缺不堪,大都被岁月摧残,被风雨剥蚀,被雷电击毁,致使能工巧匠雕琢的异常工整而精美的墓顶拱券、墓石柱子、墓盖石瓦滚落一地。墓室里安置的雕刻着墓志铭的大理石碑,有的早已不翼而飞,有的被无聊者或醉汉砸碎,固守在墓旁的一对对大理石石狮也只剩下“狮座”了。曾经豪华显达,现已香消玉殒,又不知葬于何时的这些古葬古墓,早已被人掏开,阴森森的洞穴里已伸出几棵幼树和一些野草,偶尔见到一两块随葬的陶瓷碎片。有的墓身上自然生长着一棵或几棵高大挺拔的云南松或黄栗树,粗壮的根须将高大雄伟的石墓挤歪朝一边,如中风而不死的老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虽然墓地一片狼藉,面目全非,但我们可以透过高大雄伟的墓碑和直立于墓地周边,由花岗石打制,顶间架石斗,顶端置石狮,高约六七米的纪念标杆,可以想象得到这里曾经是某个望族数十代的风水宝地,是某个家族繁荣昌盛的象征,那直立高大的花岗石纪念标杆就是家族兴旺过的“华表”。
斗转星移,世事在变。这曾经豪华的祖坟墓地的家族,或许曾是当朝的地方官吏或商贾之流而富甲一方,或经营着浩浩荡荡,翻山越岭的马帮,数十年后,腰包鼓得能买下城里的一块地,一院豪宅,一个日进斗金的商铺,卖掉相依相伴的马匹,辞掉出生入死的马夫,自然成了城里的一个家族。或是村中首富望族,但发迹后,转让房产农田山林,举家入城,生活在别处。后代子孙都成了“黄鹤”而一去不复返。这穷乡僻壤里最后只剩下无法转让,也不可能转让的祖坟墓地了。或许在自然灾害频发,瘟疫横行,匪盗猖獗的时期,全家族遭遇灭门之灾?还是应验了那句 “富不过三代而衰”的古话呢?
再翻过一个山坡,便有高大挺拔而郁郁葱葱的云南松林布满着整个山头,山脚下铺展着一群密密麻麻的祖坟石墓。石墓样式各异,有“三碑四柱”、“一碑两柱”、半圆拱顶或石瓦盖身等;石墓大小不一,高大的石墓可容三四个人挤着躲雨,规模小的只有两三尺高;石墓华简不等,豪华的石墓都刻有精美的石花圈、石麒麟、石狮石鹿、石像石马,还有精工细刻,古色古香的碑文墓联。碑文较为讲究,大都记述着墓主人族源迁徙、家族功名、乡评谥号、生平事迹、亲属成员等内容,还有地方名人雅士顿首拜题和建造年月等。较为简易的石墓只有四五块杂石搭砌而成,没有一字碑文,也没刻一丝花草。石墓建造的朝代也有别,从墓志铭中可知清朝、民国,还有新中国成立以来的。面前这片形式各异,大小不一,华简不等,朝代有别的祖坟石墓,简直不像一片乡村墓地,而是阴间里的一个村庄,或一个城镇,抑或阳间里一个露天的墓葬文化博物馆。
一路的踏春爬山,一路的拜谒墓葬,犹如在阅读一本本墓葬文化史,一本本历代遗留的家谱,一本本家族的兴衰史,一本本乡村变迁史,一本本人类社会发展史,从中可知祖辈的荣辱兴衰,可知先人的一切过往。
顺着隆隆的风钻机里混杂着凿锤碰撞的一阵阵声响走去,只见堆满巨型花岗石的山坡上有几个石场,工匠们和加工机器正在忙着给客户打制豪华的大石墓,有的已被运走,有的正在加工,有的还在排队预订。有的为逝去的亲人订制,有的却为自己的归属做准备。因为在清明节前后十多天里,是老家人建墓、修墓和扫墓的最佳日期,有条件而想要做的人家不容错过。
经济并不发达的老家人,一生都在勤俭,以一辈子点点滴滴的积蓄,去供书求个好功名,去建房图个安乐窝,去建墓图个好归属。但在当今鼓励乡村农民进城的背景下,十几年或几十年后,子女因读书求得功名利禄或弃学去圆城市梦而远走他乡,最后落居别处。苦死苦活所建的宅院会不会变成蛛网结集,尘土覆盖的“无人院”,所建的豪华石墓会不会变成无人祭扫的荒冢呢?
每每听说有的大城市里现在流行“死不起”或“无处葬”的尴尬时,我多么羡慕与老家人只有一山之隔的牛桂丹和纸厂两个彝族聚居村,他们祖上奉旨“骑着好马,游走高山”,虽然现在基本定居下来了,但他们的后代子孙还是不修坟墓,不立碑,死后不留半点痕迹。当人死后就置放于火中焚烧成灰,然后将灰撒到密林深处或悬崖之上,让他的灵魂彻底地回归大自然。活着的人每天迎着东升的太阳,赶着牛羊,种植药材,播撒荞麦,从容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豪迈地大声歌唱,大步舞蹈,从不考虑身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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