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10 15:00:13 来源: 作者:
一个好的石匠,是一个村里的骄傲,也是石头的克星和福星。说克星,是因为无论多么坚硬兀顽的石头,在石匠的凿击下,都会被肢解而断送了其原有的生命。说福星,是因为石匠以另外一种形式重新延续着石头的生命。在这种死亡与重生的变化中,石头们在改变着自己的命运,转换着角色,用断裂或拼接的过程,证明着它们价值的存在和生命的不息。
但有一个问题一直让我想不清楚,当石匠们扛着锤背着錾走在山里时,那些石头会用怎样的一种神态打量和面对他们;更不知当石匠们下定了决心要凿击它们时,那些石头的心里是充满了忧伤的泪水还是深情的期待,它们是感激石匠还是怀了一份憎恨?
我始终坚持石头和人类一样是有生命的。生命就在于它们出神入化的变化。可化平淡为神奇,化平庸为壮观,为我们人类带来一种视觉上的倾注和心中无穷的想象,并让我们于想象中感知一份生活的无穷魅力,领受一份大自然神奇造化的赐予。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不知有多少的奇观异景是因石而构成的。无论是来自于自然的造化,或是人为的安排改变,不知让多少的胜境名苑因了石头的出现而变得声名鹊起,身价十倍,并把我们的生活装扮得美丽而多彩。而石匠们也正是在与石头的一次次接触与磨合中,锤炼着自己的技艺,成就着自己的人生,演绎着一段段精彩夺目的传奇神话,让我们于欣慰仰慕中感受一份石匠们的风采。
石匠的职业是一个既辛苦又风光的职业。说辛苦,是因为他们每天比常人要多付出不知多几倍的汗水,以一种对职业的坚守和忠诚,守望着这一行业的神圣。说风光,是因为他们以辛勤的付出换来了人们对他们的尊重、认可,以及一种特别的礼遇。印象中,打石头这门技艺是在20世纪六十年代才被引入我家乡的。这之前,村里无论是筑房造屋,还是砌墙垒坝,皆用的是山石毛料,能用得起经加工后的料石的人家,印象中全村只有地主王西本一家。由被切割的笔直顺畅并布满了錾花的石条砌出的房屋台阶不仅高大气派,也见证着一个家族日子的殷实和兴旺,更是小村一道经年不衰的风景。直到村里有了自己的石匠之后,这一长期被有钱人家独享的待遇才渐渐扩展到了普通人家。
打石头在繁杂的农活中无疑是一项最繁重的体力劳动,而也正是因为此,石匠要比一般的劳动力每天多挣三个工分,以一种待遇上的区分,证明着人们对这一职业的肯定和认可。而更令人羡慕的是,每当受雇于人时,还可以享受好酒好菜的待遇。虽然为了这样的待遇,他们不知付出了多少的汗水,手上磨出了老茧,但却让他们引以为傲;因为他们获取的这份尊重与认可相对于他们的付出,后者便不足挂齿了。
石匠职业的神圣还在于,无论多么坚顽不整的石头,一经他们的雕琢之后,不仅可以化整为零为人所用,亦可变成一件件精巧实用的生活器皿或价值万贯的工艺品,让人从中感受出一种妙笔生花的神奇与贵气来。总之,石匠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息息相关。石匠这个职业在我国古已有之,典籍中也有过记载和肯定,无论城郭、宫室乃至民居的营造都离不开石匠这门手艺。
小村里的第一个石匠是从外地请来的,姓吕,村里人都称他吕师傅。吕师傅手艺好,更乐善教人。在他的言传身教下,几个村里的年轻人才学会了这门手艺。这些年轻的石匠靠着自己的勤奋,不仅各个练就了一手的好功夫,在吕师傅走后支撑起了小村的门面,还把这门技艺传入了周边其他村庄,使其在家乡这片土地上不断发扬和光大。这其中除了家乡人的勤奋好学之外,还源于家乡丰富的石材资源。一块块看似不起眼的石头,一经石匠们一锤一錾“叮叮咚咚”地雕琢之后,便由无形而变成了有形,成了有里有面的门面石,砌在墙上或台阶上,就有了一份格外的壮观和神气,显示出小村的豪迈与洒脱。
作为手艺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活干得好坏快慢,除了手头的功夫之外,还需要几件得心应手的好工具,正可谓手巧不如家什好,“磨刀不误砍柴工”。凡是真正的好手艺人,都对自己使用的工具有着严格的要求。于是在石匠行里便自然而然地衍生出了第二种技艺——煎錾。
煎錾的过程是很考验一个人的眼力的。除了要掌握精准的火候儿之外,更要掌握淬火的技巧;淬炎时錾吃水的深浅、时间的长短全凭心里的感悟和经验的积累。只有煎出的錾软硬适度,在使用的过程中才不至于断裂或卷曲。内行外行,手艺到不到位,皆在这一热一冷的变化之中。
更彰显石匠高超技艺的,是在石头上刻出所需的文字或图案来。一面石头对于石匠而言就如同是画家笔下的一张纸,雕出的东西不仅形似,更要神似,给人一种出神入化的感觉来。虽然乡下的活儿很少用得上如此精致的技巧,但作为一个好石匠,是必须要掌握这种技巧的。因为家乡的花岗岩石料在整个的华北地区是很有名气的,也是京城里许多工程项目首选的石料。且不说一些大型高档的建筑都曾采用过这种石材,光是北京城里修的那些立交桥,有一半以上的石料就来自我的家乡。所以,一旦有某家单位看上了这种石料,如果石匠们没有纯熟过硬的技艺,是干不了那些合卯对缝,甚至是雕龙刻凤的细活儿的。正所谓“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儿”,没有过硬的本领,即便揽了也会“砸锅”。那样,丢的不仅是自己的手艺,更丢了小村的脸面,堵了小村的财路。
在我家乡的那一片村子里,水泉沟村的于守景便是这样的天才。他不仅有力气能吃苦,雕刻的技艺也远近闻名。经他手雕出的那些龙、凤、花、鸟、鱼、虫,不仅让人为之赞叹,每每观他雕出的活儿时,总让人有一种会飞走的担心。
自从家乡有了石匠之后,村里盖的房子也就上了档次。由一块块棱角分明的瓣石砌出的墙面不仅横平竖直,结实美观,盖出的房子更像是陈设在大山里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把小村装扮得别有气势和生机。只到若干年后,随着砖使用的广泛普及,石匠们的生意也渐渐变得萧条下来。那些曾经红极一时的石匠们,也随着年纪的增长而一天天变老,随之老去的还有那些伴了他们一生的工具和深入骨髓的石头情结。
再后来,随着政府对环境保护的不断重视,家乡那些曾红遍京城的石头也成了禁采的资源。于是,打石头这个行业也便在家乡这片土地上渐渐销声匿迹了。即便还有个别人掌握这门技艺,但因没了施展的市场和空间,当年的技艺也在开始一天天退化了。于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那些打石头的工具不是被弃之于偏隅,就是被当作废品卖掉,换成了半坛酒钱。
这样的现象,无疑是一种社会进步的体现,但让人遗憾的是,这门在家乡辉煌了近半个世纪并深入人心的技艺也一点点地消失掉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一种生活习惯的改变,也许是我们无法抗拒的,但一种技艺的消亡,却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作为这段历史的见证者,我一直对石匠这个职业怀了一份深深的敬意和留恋,留恋那火花和石屑飞溅的打石头场面,留恋那抑扬顿挫充满了节奏感的凿石声和那铿锵有力气壮山河的劳动号子!
就在不久前一次回老家时,在村口又一次碰到了当年的孙石匠。虽然他已不在年轻,也打不了石头了,但从他的言谈话语中,依然能听出他对那段时光的深深留恋。特别是当我向他打听于师傅于守景的近况时,孙石匠的眼里便不由闪出了泪花来。他告诉我,几年前于师傅已经去世了,一同去世的还有他倾注了一生心血练就的炉火纯青的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