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房桌子透明的玻璃板下,有一张照片,在缤纷色彩的掩映中,显得如此的特别;在时光笑脸的中间,显得冷峻而沉重;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我记忆的天空,把那青草之上的晴朗,铺展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匹黑色骏马的照片,在暮色中,油亮的毛色,乌黑的鬃毛,在没膝的草地上,望向镜头,漆黑的瞳孔中,仿佛映着一生的奔跑,载着一段渐行渐远的故事驰过我心中的辽阔。
尽管看过许多关于内蒙古的描写,听说过许多刻画图腾的故事,狼图腾也好,鹰图腾也罢,在我心中,我始终觉得,马才是蒙古的图腾。它执着不屈,在辽阔上,背负着一个民族几千年,从战争奔向和平,从苦难奔向幸福,从历史深处奔向现代,从王宫金殿奔向毡房炊烟。这片土地的人们,在马背上,寻找着自己的信仰,在马背上,留下自己的故事。
我家以前也是牧民,有羊群、牛群,还有一匹黑骏马。那匹马,终老在我家,被葬在草原深处,归于它曾驰骋的地方。
这匹马五岁的时候来到家里,这个年龄对于一匹马说,是青壮年。当爷爷第一次给它戴上马鞍时,它拼命的想要挣开缰绳,晃动着身子,想要脱下身上厚重的马鞍。它似乎不愿意爷爷骑上它,骄傲的昂起头颅,不停的嘶鸣,像是在警示,又像是在挑衅。
爷爷是个有经验的牧民,他驯服过很多烈性的马。那时爷爷也正是壮年,二话不说,蹬上马镫,一跃上马。黑马似乎被激怒了,疯狂甩着马头,想挣脱束缚,黑色的鬃毛,扬起一阵灰尘,后蹄向后拼命地蹬,想把爷爷从马背上甩下,尾巴没有头绪的甩着,像一个蓬面的恶煞。空地上烟尘四起。爷爷抓紧缰绳,双腿紧紧贴在马的腹部,锃亮的马镫上,一双穿着靴子的脚坚实地蹬着,仿若生根一般,稳稳的坐在马背上,丝毫不畏黑马的挣扎。就这样,人和马僵持了半个小时,黑马渐渐气力耗尽,动作幅度已经明显不如之前。爷爷就挥舞马鞭,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人和马像一道闪电般冲向远方,在广阔的草原上,伴随疾驰的马蹄声,消失在一片碧绿和湛蓝的缝隙间,留下一阵扬起的灰尘和一片虫鸣。
就这样,在不住的奔跑下,黑马被驯服,这就是蒙古人驯服烈马的方式,耗尽其气力,一点点磨灭它狂野的脾气,最终让马和自己融为一体,在广阔的原野上奔驰。
有一次夜间赶车,爷爷在野外过夜,他卸下车上的东西,把马绊在附近的草地上吃草,自己在马车上睡觉。新月初生,云彩遮挡着月光,整个草原上,只有虫鸣和偶尔传来鸟雀飞起的声音。草原上就是这样,累了可以和衣而睡,不必担心猛虎野兽,也不用担心物品丢失。睡到半夜,爷爷突然听见黑马在不远处不停地嘶鸣,仿若遇到了可怕的事情。常年牧羊的人都很警觉,爷爷迅速起来,寻着声音找到了黑马,它惊恐地嘶鸣,在夜空中显得诡异,一个牧人的直觉告诉他,黑马感觉到了附近有危险。爷爷抄起一把斧头,用电筒的光亮顺着草丛一步步寻找着,在不远处的一株桦树下,找到了一把猎枪。原来,黑马嗅到了那黑夜中带着杀戮气息的工具,动物的本性,让它不安和慌张,那火药味,刺激了它,它于是嘶鸣,表达自己的恐惧。爷爷收起了那只猎枪,又打了个盹,直到天亮后,继续赶程。
后来没过几天,附近的一户牧主来寻找,说是自己的一把猎枪丢在了山上,询问看有没有捡到。爷爷拿出黑马发现的枪,正是牧主丢失的。牧主万分感谢爷爷,说:“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捡去,那可就酿成大祸了。”黑马无形间,化解一场危机,毡房油灯下,牧主和爷爷把酒言欢,黑马在帐外,吃着草。在草原上发生着这样的小事,构成了我对于黑马最初的印象,我隐隐敬畏着伟大的生命之灵。
爸爸是家里除了爷爷唯一一个可以驾驭黑马的人,那个时候,爸爸十七八岁,人生中最好的年龄。我曾想象着,一个如我一般的少年在广袤的草原上,驾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在蓝天下,自由地驰骋。羊群散落四周,像来自天上的白云,
不知疲倦地飞跑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蓬勃的青春,剩下无拘无束成长的自由⋯⋯
一次,爸爸在村子里喝酒,夜色已深,酒水已经化成爸爸眼中朦胧的夜色,蹒跚的步伐,踏着乡野醉汉的节奏,朋友想送他回去,他执意不肯。出门,牵上门前的黑马,远处的草原被山丘起伏的轮廓和夜色分割成一片虚无。年轻的爸爸踏上马镫,黑马似乎与他心有灵犀,很安静的慢慢走着,马蹄声清晰的踏在村落有些泥泞的路上,踏在月色的幽深中,醉酒归家,马就是他的“代驾司机”。走出村子没多久,黑马忽然停住脚步,不再向前,酒醉的父亲,不停拍打马背,可黑马执意不走,在原地不停的踱步,显现出焦躁不安。僵持了半刻中,父亲不得不下马看出现了什么情况。趁着月光,父亲看去,只惊的一身冷汗,刚才的酒劲一下子散发出去了。原来,在前方的两树间,有一根很细的铁丝,如果刚在打马过去,后果将不堪设想。大黑马就这样,救了爸爸一回,用它动物的本能,避免了一次事故。我深深地震撼于它的灵性。据说在草原上如果迷路或者受伤了,只要趴在马背上,那么它就能安全地将人送到家。所以,我说,是马保佑着这片土地,马背上,是每个内蒙古人的故乡。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就特别羡慕爷爷和爸爸骑着我家的大黑马去放牧,觉得那种御风的感觉,才是男子汉的感觉。无数次,我幻想着自己也能做一个御风的少年,无忧无虑的在草原上奔驰。
有一次,我偷偷地看见爸爸把马拴在门前的木桩上,我就悄悄靠近,准备尝试跨上马背。我那时候还没有马的一条腿高,我就搬来两个板凳,罗在一起,爬了上去。大黑马很老实,没有因为一个小孩子的惊扰而不安,只是静静地站立着,任由我抓它厚实发亮的鬃毛。眼看就要爬上去了,被出门的妈妈看到了,急忙吼住了我,跑过来,把我抱住,嘴里一边责怪着我,一边问我有没有受伤,我当时都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呜呜地哭泣。也不知道是被妈妈吓到了,还是为没有爬上马背而遗憾。
后来,爷爷出来了,看见我含泪的眼睛,笑了笑:“臭小子,没马腿高呢,还想骑马?多危险啊,来爷爷带你骑一圈。”我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就被爷爷抱上了马背。爷爷随手解开缰绳,跨了上来,一只手紧紧抱着我,一只手抓着缰绳。我第一次坐在马背上,觉得视野一下子开阔了,好像我突然间长大了,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行进的速度不快,我感受着风掠过我的脸庞,脚下是没过马蹄的野草,身后,浅浅的足迹被幽香的野花淹没,我忽然间觉得,整个心都在天地间没有了拘束。爷爷稍稍加快了速度,大黑马的鬃毛一部分被我小小的手攥着,剩下的随着身体在风中飘舞着,像黑色的树叶。我就这样,在马背上,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心中那自然孕育的自由和奔放。后来,我在爷爷怀里睡着了,梦里,我竟然独自跨上马背,成了追风的少年。
奔跑了二十年,黑骏马变成了一只“耄耋之年”的老马。它已经不能像年轻时一样,如一道闪电般划过草原。羊群也消失了,我们家搬回了县城。爷爷开始有了风湿,爸爸也已经转行开起了出租车。远方的毡房,只剩一堆残留的灰烬,大黑马作为剩下唯一的“信物”被带回了县城。每天,爷爷都要牵着它去郊外的野地去吃草,放它在那,也丢失不了,傍晚时分,再接它回家。暮色笼罩它漆黑的身体,那张玻璃板下的照片就是在那时候拍的,画面充满了一种苍凉的美好,尽管它听觉、嗅觉都不如以前,但是那双眼睛依然明亮,仿若夜空中的一缕月光,那张照片拍完的第二年秋天,大黑马安静地死在一个清晨,它漆黑的鬃毛挂着秋霜,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像走进了永远没有天亮的夜里。四肢舒展着,似乎还在保持着奔跑的姿势,让我更相信,它是在一个奔跑的梦里,安静地死在逝去的光阴中。
如今,它已经化作了草原的土壤,无数的野草生长在它的身体上,像它随风飞扬的鬃毛,在我的注视中,让我想起那不灭的关于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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