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纪70年代末，寨上双全叔进县城做了上门女婿。一年后，他把发小有二叔也介绍到了城里。

　　不过，有二叔却没有双全叔福气好。

　　有二叔的丈母娘寡居数年，在带着两个女儿艰难度日的岁月里，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一副铁石心肠。

　　因此，有二叔刚进入这个家庭，就被丈母娘当家贼一样防了起来。

　　有二叔心里不痛快。不快归不快，丈母娘家里挑水劈柴搬进搬出之类的重活儿，他依然一件不少。

　　千里乌江在沿河土家族自治县出黔入渝，县域内的流程长达132公里，占乌江总长度的八分之一。那些年乌江航运兴盛，上上下下的船只往来如麻。有二叔要养家，就在码头上扛活。

　　扛了几年活后，有二叔遇到一个机会，成了航运公司班船上的一名临时工。

　　以沿河县城为节点，沿着这132公里的水路，班船往上，经淇滩到夹石;往下，经思渠到洪渡，一水儿串起五个数得出历史来的古镇码头。

　　有二叔在船上，天天看山看水看古镇。

　　别人都觉得这样的日子枯燥，他却说：这样好，远远强过看丈母娘那张苦瓜脸。而且，那些个古镇，伴着乌江，有来头，有故事，又好看又好耍呢!

　　二

　　有二叔孝顺。每年除夕，他都要回寨上与父母一起守岁。

　　有一年，寨上后来学吹唢呐的毛牯哥，还有几个小伙伴，当然也包括我，除夕夜一起挤在有二叔家的火铺上，听他讲自己在乌江上的行船经历。

　　有二叔虽然只上到了初中，但他记性好，口才也好，由他嘴里说出来的东西，即便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也具有女娲补天石般的魅力，更不用说这五座有历史有渊源的江边古镇了!

　　热情好客的奶奶给我们一人端了一碗甜米酒煮糍粑。有二叔趁热喝了两口，放下碗，就摆开了龙门阵。

　　他说，乌江是从夹石峡流入沿河县境的。夹石峡是乌江百里画廊的第一峡，峡口的乡场就叫夹石镇。

　　夹石镇在清道光年间的《思南府志》上就有记载，说有“铺民七十余户”，在当时也算得上是乌江边的一个热闹场所。然而，夹石镇的名气却不如夹石峡大，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一众毛孩，当然不得而知。

　　于是，有二叔悠悠地解释，夹石码头虽然是个老码头，但由于江岸陡峭，镇子不得不建在山上，这就造成了江上看不到镇，镇上看不到江的情况。所以，夹石镇不显眼，知道的人自然就不多了。

　　但是，峡尾的淇滩镇就好看了，红彤彤的。

　　有二叔这番评价里有两层意思。一是离县城不到20里地的淇滩，水陆交通方便，自古就是沿河的主要土特产集散地之一，生意红火。明清时期，当地富商巨贾还修建了好多处有地方特色的四合院，值得一看;二是长征时期这里曾经驻扎过红三军的部队，贺胡子贺龙元帅调兵遣将之余在江边钓过鱼，留下的动人故事传颂至今。

　　有二叔还饶有兴致地为我们背了一段望天书，尽管他不能解释文中的意思：“淇水兮泱泱，云山兮苍苍;仙人来兮驾云车并，狮子舞兮燕子鸣;铜鼓响兮愚顽醒，钟鸣岭兮聋聩振;龙门开兮鱼飞腾，化侯王兮际圣明⋯⋯”多年后，我查阅资料才知道，这是淇滩镇北场口兴儒庙的碑文，说的是淇滩四周的景色。能把这文绉绉的碑文流畅地背下来，可见有二叔对这古镇有多么热爱。

　　有二叔讲得眉飞色舞，我们也听得津津有味。火塘里的树疙瘩火噼噼啪啪地燃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着有二叔微醺的脸上露出来的得意神色，俨然他就是这乌江五镇精神上的主人了。这火光，也映照着一群兴奋的小脸庞，仿佛行船的不是有二叔，而是我们这班渴望大开眼界的乡村少年!

　　淇滩镇往下，船行过曾经迫降过苏联援华抗日战机的坝坨大沙洲，再跃过水声如雷的天险猫滩，就是五镇之首祐溪了。这是沿河土家族自治县的政府驻地，现在更名为和平镇。但有二叔始终认为，还是得名于元代的“祐溪”两字，听起来舒服，古香古色，有味道。

　　毛牯哥插嘴：“那祐溪肯定更好看!”

　　有二叔说：“废话，祐溪当然是这五个古镇中最好看的了!”

　　有二叔眼中的祐溪，那可是金光四射。这不仅仅是他骄傲于自己已成为了该镇的居民，更因为祐溪古镇作为一地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集中了万千宠爱，有着其他乡场所不及的富丽与堂皇。

　　20世纪70年代以前，除了乌江这条水路，沿河县内陆上乡镇的交通基本靠走。七十年代中期修建的326国道贯通后，沿河与外界的联系才多了起来。但沿河县城距周边相邻的彭水、务川、德江、印江、松桃与酉阳各县城，最短的公路里程都在九十公里以上。所以，有二叔说，在沿河这方圆2469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祐溪是当之无愧的老大，堪比旧时的皇城。

　　我们听了这个比喻，哄堂大笑。有二叔正色道：崽崽先别笑，我上走夹石，下走洪渡，那些乡镇好多人，一辈子连区政府都没去过，在他们眼里，这县城可不就比得上皇城了?

　　我们就换个话题问：“那思渠好看不?”

　　有二叔说，好看。思渠山高水深树密，都是别处没有的风景。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精灵古怪的黑叶猴呢!

　　而且思渠这地方位置特殊，上走是黎芝峡，下走是银童峡，七扭八弯难得看到人影，突然这中间就有个思渠镇，又还有水田河和麻阳河在这里交汇，让行船中孤单的人看了心里多少有些温暖。

　　风景就不说了，单是那河边吊脚楼里飘出来的鼎罐饭和浑浆豆腐的香味，就叫人拿不动棹杆，更别说把船撑走!

　　有二叔说到这，吧唧一下嘴，仿佛口中还留有鼎罐饭和浑浆豆腐的余香。

　　他接着说，思渠的荷叶坪，在唐代还是务州的治所呢。那回，县文化馆的人坐船到思渠去考察，有二叔跟着去看了热闹，所以他能告诉我们，思渠是很有来头的。

　　再往下，洪渡就更有意思了。在五个沿江古镇中，洪渡最有历史。祐溪是元代才设立的土司长官司，夹石、淇滩兴于明、清，而洪渡则在汉代就是码头了。有二叔说，洪渡有真金白银的秦砖汉瓦，不是吹，看那乌江两岸考古人员挖出来的一排排汉代砖瓦窑就可以晓得。

　　洪渡的好看之处还不仅仅在于它历史悠久。洪渡有清澈如玉的王坨温泉。这温泉安逸，泡一下，满心的烦恼都没有了。洪渡还有民间器乐“打镏子”，以“八仙”为音名记谱，听起来热闹得很。

　　最关键的是，洪渡不仅在古代是沿乌江水路入黔的第一重镇，就是现在，也是沿河对外经济发展的桥头堡。成了沿河融入3小时“重庆经济圈”的北大门。当然，这后来的发展，就不是当年的有二叔能够未卜先知的了。

　　就这样，有二叔用他精彩有趣的话语，把沿河的五个江边古镇，色彩鲜明地推到了我们这群懵懂孩童的眼前。

　　我们也似乎觉得，有二叔言之有理，这么有特色的地方，比起他那满脸褶子，一双眼睛咕噜噜转的丈母娘来，实在是好看得太多。

　　从那时起，这五个古镇和亘古奔流的乌江，就沉甸甸地缠绕在了我的记忆里。

　　三

　　我始终依恋那条名叫乌江的大河，始终挂念江边那些有二叔嘴里绘声绘色的古镇，却因为没有际遇，除了我曾经生活过的祐溪、夹石、淇滩、思渠与洪渡只在船上遥遥地看过，而没有机会实地去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和集市生活。但它们在我心里，就如同有二叔的描述，是不同色彩交融成的流动的画面，以各自的活色生香，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如一日地陪伴着身边奔腾不息的千里乌江。

　　而有二叔，也把他最后的岁月，全部托付给了乌江。

　　在我们一帮孩子围着他听古镇传奇后的几年，有二叔的心情，压抑到了极点。

　　那时，随着县城的发展，他丈母娘房子的位置，由城郊升级为城中，这地基就变得炙手可热。刚出嫁的小姨子打起了主意，怂恿母亲发话：姐妹二人，谁有钱重建，这地基就归谁。

　　有二叔夫妇俩仁义本分，多年来的收入，悉数贡献给了孩子和两边的老人。这下拿不出钱来，只好干眼看着小姨子领着丈母娘，风风火火地推掉一间老房子，建立一栋新房子。

　　按沿河土家人的风俗，上门女婿就相当于儿子，可以继承家产。有二叔无端被剥夺了继承权，自然心意难平。无处排遣，只好天天借酒浇愁。

　　我外出求学那年，听说有二叔在班船停靠洪渡的夜晚，喝醉了酒，上船时走不稳，从跳板上一头栽到了乌江里⋯⋯

　　世间从此再无有二叔!

　　后来，由于下游修建彭水电站，上游修建沙坨电站，乌江航运暂时中断，又加以陆上公路的兴建，从县城去往这几座古镇都变得十分方便，班船客源减少，也就停开了。

　　而今，沉寂了多年的乌江，顺利通过了4A级旅游景区的景观质量评定，江边的一溜古镇，也迎来了新的历史发展时期。

　　每当看到或听到家乡传来的关于乌江开发日新月异的好消息，我便会想起有二叔，想起他如数家珍的古镇话题。要是他还在，说不定能成为乌江百里画廊一等一的好导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