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19岁的母亲嫁给了26岁的父亲。母亲从娘家黄柏寺,嫁到了婆家苏庄。黄柏寺和苏庄,相距七华里。
父亲是个乡村教师,一生在本县内多个乡村教书育人。母亲嫁给父亲后,只在婆家生活了很短的时间,便跟着父亲在外奔波了。那时父亲在一个叫永宁的镇上教书,母亲便在镇上一个制作各种帽子的厂里做了女工。干了一年多,到了1959年5月,因为第一个儿子的出生,她辞去了这份工作。这份工作,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什么时候想起来,脸上都是幸福的神情。
1961年8月,她的第二个儿子降生。
1965年2月,她有了第三个儿子。
1967年6月,老四落草。
1971年6月,老五坠地。
其实,在老大之前,母亲还怀过一个孩子,没保住,流了。在老五之后,她又怀了一个孩子,响应了计划生育,做掉了。像当时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生育机器似的,生了一个又一个,然后拉扯他们,在贫困的生活中艰难跋涉,培养他们长大成人。
母亲特别能干,除了下地干活儿,她还每年养一头猪,从小猪仔养成大肥猪,卖掉,贴补家用。因为精心,母亲养的猪总是比别人家的长得快,长得大。那时没有成分可疑的猪饲料,猪吃的都是家里的生活泔水,佐以棒子面和米糠。母亲喂猪,总是等着它把泔水吃完才离开,要是猪吃得不香,母亲就会一点儿一点儿地在泔水上撒米糠和棒子面,还会“嘞嘞嘞”地叫着,像是哄着自己的孩子。
即使是下雨天,她也要戴着草帽,等猪把泔水吃完。有时细雨把她的身子打湿了,她都不知道。母亲在细雨里,在猪圈旁,在喂猪的石槽前,等着猪把泔水吃完的情景,成了我后来最难忘的记忆。
她还养了十几只鸡。鸡也是从小鸡仔养起,鸡仔是看不出公母的,有的人挑了十几只,养大了,发现公的多,母的少。都想养母鸡,为了下蛋,卖了鸡蛋贴补生活。公鸡多母鸡少,就很沮丧,很生气,也很无奈。母亲养的鸡,总是会下蛋的母鸡多,不下蛋的公鸡少,村里人就很羡慕,说:“看看人家,生孩子,生出的都是能干活儿的男孩儿,养鸡,都是会下蛋的母鸡。”都觉得母亲手气好,都愿意让母亲帮着挑鸡仔。
关于母亲,让我印象最深的有两样东西,一个是她满手掌的口子,一个是我们衣服上的补丁。
先说她手掌上的口子,我们管这样的口子叫裂子,就是裂开的口子。这是常年干粗活儿,洗衣、做饭、喂猪、喂鸡,一双手冷水里出来,热水里进去,冬天里很容易就有了冻伤,冻伤好了犯,犯了好,天长日久两只手掌里就裂开了一条又一条,长短不一、深浅不一的口子。从每道口子里,都能看到新鲜的血肉。
母亲的一双手就像两块军用地图,沟沟坎坎,纵横交错,可以驻军和用兵。
再说我们衣服上的补丁。我们兄弟五个,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是补丁摞着补丁。补丁大小不一,颜色相近。补丁的针脚特别细致,特别均匀,这是母亲每天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针一线缝补出来的。我们身上摞满补丁的衣服,更像一张世界地图,可以在上面看到高山和大川,陆地和海洋,层层叠叠,全是母亲的爱。
母亲乐于助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村里有一个老光棍,叫袁金星,和他的母亲一起生活。一次他母亲生病,他没钱买药,在村里借了几家都没有借到,有的家可能是真没钱,有的家可能是怕他借了钱还不了。他站在大街上无助地想,想了一会儿,就来到我家,找到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非常痛快地把钱借给了他。后来他家买粮又没钱了,又来找我母亲借钱,母亲又非常痛快地借给了他。当然,后来他也很守信用地把钱都还上了。
袁金星常说:“只有陈雪琴,敢把钱借给我。”陈雪琴就是我的母亲,他对我母亲非常尊敬。
不仅是袁金星,村里好多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都向我母亲求助过,母亲每次都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
我们家也很穷,日子也很艰难,但我父亲毕竟是个乡村教师,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比起别的人家,还是要强一些。再加上母亲持家有方,养猪、喂鸡,日子总还说得过去,我们兄弟不至于挨饿,也没有受冻。
母亲还经常把家里人穿剩下的衣服和鞋子,洗净、补好,送给那些没有衣服和鞋子穿的人。
母亲的厉害也是出了名的。我记得那时村里有一个小流氓,叫“带六子”。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有一句台词:“三爷有令带溜子!”很多人都会这句台词,而且经常模仿戏里的小喽啰这么喊叫。不知怎么,就把这个小流氓叫成了“带六子”。“带六子”肯定是从“带溜子”这儿来的。
“带六子”经常欺负我。他年龄不小了,成年了,个子却不高。他总是在村里偷鸡摸狗,家家都防着他。他总是欺负那些比他个子更小、年龄也小很多的孩子。他经常把我堵在街上,搜我的口袋儿,假如我口袋儿里正好有几分或者几毛零钱,就会被他抢去。他还逼着我回家给他拿吃的。我不答应他,他就威胁我。
我在大街上一见到他,就转身往家里跑,他就像狗撵兔子似的追我。一次,他把我堵在了一个墙角,还从腰里抽出一把刀子,命令我把口袋儿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我弟弟在他追我的时候,就跑回了家,叫来了我的母亲。我母亲给了“带六子”两个清脆的耳光,他的嘴都被打出了血。他一开口说话,牙都红了,手里的刀子也掉在了地上。
母亲打完他,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要是再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我就拧下你的脑袋!”“带六子”说:“村里只有您,可以这么打我。我保证,再也不欺负您的儿子了。”以后,他每次在街上遇到我的母亲,老远就哈着腰打招呼,那样子就像一条夹紧了尾巴的狗。
母亲只念过四年书,虽然认字不多,一生却最爱看两套书,一套是《毛泽东选集》,一套是《邓小平文选》。她常常教育我们,世界上的道理有两种,一种是大道理,一种是小道理。大道理管小道理。做人要懂得小道理,更要懂得大道理。只懂小道理,不懂大道理,也许会占到小便宜,将来肯定要吃大亏。小道理可以糊涂,大道理必须明白。毛泽东和邓小平的书,讲的都是大道理。
母亲从小对我们的管教非常严格。父亲一心扑在工作上,平时住在学校,家里的事情基本上什么都不管,生活的重担就都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母亲要求我们要做到勤劳和勤奋,干活儿的时候要勤劳,学习的时候要勤奋。
我们兄弟五个很小就都学会干所有的农活儿了。每到节假日,我们就和大人们一块儿下地劳动,挣工分了。每到冬天,我们都要到附近的林场去搂果树叶,然后卖到一家饲料加工厂。早晨上学前,每人要搂回一麻袋。天还没亮,我们就被母亲叫醒,外面很冷,我们想在被窝儿里多睡一会儿。母亲看我们动作迟缓,掀开被子,手中的笤帚就落在我们的屁股上了。顿时睡意全消,我们迅速地从热炕上爬了起来。
我们兄弟五个,都是凭着努力学习,一个接一个地,从农村考了出来。靠自己的能力,谋得一份工作,在各自的岗位上,干出了不俗的成绩,并且全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母亲的五个儿子,个个有出息,这让村里人羡慕不已,他们都说我的母亲教子有方,还说这是因为我们家的祖上积了德。
生活艰难,母亲没少揍我们,逼着我们迎难而上。母亲的笤帚打在我们的屁股上很疼,但是我们和母亲的感情却很深。
想起母亲,就会想起很多难忘的情景、温暖的细节,母亲的爱,就会像潮水一样,再次把我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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