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西部,对天津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摄影系主任于全兴来说,就像对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从2001年到2017年这17年中,他三十多次深入中国西部贫困地区,足迹遍及12个省、市、自治区,走了94个国家级贫困县、306个村寨,采访了1100多位贫困母亲。
肩负初心始于行
乱石堆砌的茅草房前,当时26岁的母亲顾彩莲衣着褴褛,幼小的孩子在她背上瞪大了惶惑的双眼,稍大的女儿表情木然地站在一旁。顾彩莲矮小的身子佝偻着,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直不起身来,拧紧的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无助和哀伤⋯⋯贫困,就这样被具体地诠释在一帧黑白照片里,剜痛了观者的心。这张照片也因此成为“幸福工程——救助贫困母亲行动”的标志影像。
于全兴将这张照片放大摆在办公室的窗台上,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17年前拍摄时的初心。
那是2001年的第二天,38岁的于全兴以某报社摄影记者的身份独自踏上了西行之路。在中国1.28亿贫困人口中,至少有4000万人是贫困母亲,她们当中80%以上是文盲,半数以上患有各种妇科病。此行,他受“幸福工程”全国组委会委托,用影像记录中国西部地区贫困母亲的生活状态和“幸福工程”的实施成果。
“贫困”的分量
冬天奔西北,大雪封山。天冷得像铁砧上的霜,冰雪覆盖着大地。于全兴来到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兴海县。下午3点多钟,一行人爬上了海拔4300米的鄂拉山。傍晚,于全兴在温泉小镇上找到一家条件最好的旅店。晚上,一钻进被窝,寒气直钻骨髓。于全兴翻出所有的衣服穿上,再用棉被把身子裹紧,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却仍感受不到一丝热气。严寒与高原反应的双重折磨,让他久久不能入睡。这一宿躺下来,比白天还累。之后几天连续赶路,于全兴的高原反应越来越严重,只能不断地吃药。
就是在这样的天地里,于全兴第一次体会到了“贫困”两个字的分量。
玉树州结隆乡。一个土坯垒的“冬窝子”门口,一个女孩穿着破旧的藏袍痛苦地蹲着,一手用力顶着腹部,脸色蜡黄。她叫阿夏·巴青才仁。
“怎么啦,孩子?”于全兴问。
“肚子痛,小病。”她的母亲才仁巴毛将客人让进了“家”里。
“冬窝子”门很矮,进门必须低头弯腰。十几平方米的屋里很暗,正对着门的地方堆放着牛粪,半米高的土灶就砌在牛粪堆旁,土灶旁一个30厘米高的土台子就算饭桌。屋里没有床,睡觉时在地上垫块毡子。
才仁巴毛抹着泪说,女儿从9岁起就经常肚子疼,这都好几年了。懂事的她知道家里穷,从来不哭,更没要求治病,疼起来就用手顶着。
“怎么不到州里医院去检查一下?”
“哪有钱嘛。”
“到乡里保健站检查一下也好啊。”
“哪有钱嘛。”这样的话,才仁巴毛自己都记不清说过多少回了。
几个月前,才仁巴毛的丈夫病故,更让这个贫寒的家庭雪上加霜。大女儿和大儿子不在家,小儿子年幼,而女儿巴青才仁成了主要的劳动力,干完繁重的家务活儿,还要上山挖虫草。随着腹痛的加剧,她能爬上的山也越来越矮。乡里的两个医生都说她患的时肝吸虫病,需要做手术,可是130根冬虫夏草才卖了390块钱,对这个年收入只有600块钱的家庭而言,温饱都成问题,哪里做得起手术呢?
望着这一家人凄苦的眼神,于全兴决定带巴青才仁到州里去看病。他留下150元钱,让才仁巴毛置办些年货。
在车上,于全兴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要裂开,却裂不开。
到了结隆乡,于全兴拿起一个苹果递给巴青才仁。她接过来看了看,轻轻咬了一小口便塞进袍子里,再也不肯吃了。原来,她想把苹果带回家给妈妈尝一尝。于全兴急忙拿出所有的水果,说让她都带回去。“但你必须把这个苹果吃了!”于全兴几乎喊了起来,说完就跑出屋子,拼命地抽烟。后来,藏语翻译告诉他,小女孩只把苹果又咬了一口,还是塞进了袍子里——她从来没有吃过苹果。
晚上到了结古镇,于全兴给巴青才仁置办了一身新衣服,又让女干部带她去洗澡。焕然一新的少女与之前判若两人:青色的藏袍、齐整的头发、脸上胭脂样的高原红、怯怯的笑容。于全兴举起相机,把这笑容定格在镜头里。
第二天,于全兴带着巴青才仁到了玉树藏族自治州康复中心,做了检查后发现是胆囊炎,但不严重。两个疗程的药费不过70块钱,两个月后,得知巴青才仁的病已经好了,于全兴的眼睛又湿润了。
如果说,开始时于全兴还有些迷茫,那么,才仁巴毛母女的境遇让他看到了“幸福工程”的意义,重新认识了自己工作的价值,坚定了走遍西部的决心。
那一年,于全兴跑了青海、甘肃、宁夏、陕西、内蒙古、云南、贵州、四川等9个省、自治区。
2002年,于全兴的贫困母亲纪实摄影展在北京举办,在社会上引起了轰动。无数观众为之流下热泪,纷纷慷慨解囊,共向“幸福工程”组委会捐款300多万元。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员参展时感慨道:“你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她们不是外人”
从第一次将镜头对准贫困母亲时开始,每当快门“咔嚓”一声,于全兴心头就一动:“也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她们不是外人。”
顾彩莲、覃纯菊、祝贤美、祝学英⋯⋯这一个个名字、一张张面孔仿佛烙在了于全兴的心上,命运将她们与他紧紧地联结在一起,她们的人生也因为镜头而改变。
2001年11月,于全兴来到云南文山州丘北县官寨乡丫口寨采访。这里80%都是石疙瘩坡地,每户的收入都在贫困线之下。看到路旁有一间倾斜的茅屋,于全兴跑了过去。
正好顾彩莲蹲在门口,怀里抱着小儿子,旁边站着大女儿,脸色煞白。于全兴忙问她怎么了。她说胸口疼,没钱看病,就靠孩子的大伯从山里弄点草药,但也不管用。
推开门,整间房只有六七平方米,黑乎乎的,没有电。木头搭的床上堆着一团辨不出颜色的棉絮,灶旁只有一口锅三四个碗、一把壶和一个坛子。
顾彩莲说,孩子也有病,发病时头都支不起来,一提到孩子,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说,家里两亩石疙瘩地这年收了不到500公斤的苞谷,只够吃几个月的。她不能下地,只好每天在家里编筐卖,编了将近一年,只挣了100多块钱。
于全兴问她:“有这钱,为什么不看病呢?”
顾彩莲答:“孩子一年没打牙祭了,想着过年能不能给孩子买点肉吃。”
于全兴的眼睛渗出泪水,那一瞬间他按下了快门。
2005年春节,于全兴回访顾彩莲家。到那儿一看,她又黑又瘦,一见到他,脸上马上绽放出笑容。
于全兴纳闷了:“你咋又黑又瘦呢?”
村干部笑了:“能不黑不瘦吗?病也好了,得放牧干活去啊!”
顾彩莲说,她一共收到了2.8万元的捐款,成了村里的首富。最让于全兴欣慰的是,物质脱贫给她带来的精神改变。之前村里没人理她,怕她借钱借粮。现在,妇女们农闲时都爱凑在她家聊天儿。她跟人说话都有精气神了。
“让贫困母亲幸福”
这些贫困母亲境遇的改变,不仅得益于于全兴对她们生存状态的真实记录所引起的社会反响,得益于“幸福工程”“小额资助,直接到人,滚动运作,劳动脱贫”的救助模式,更与他摸索出的精准扶贫方式分不开。
早在2005年,于全兴就在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网开辟结对救助专栏,放上贫困母亲的照片、家庭情况的介绍、所需捐款金额,由网友点击认捐。仅2005年到2011年间,就有398位贫困母亲通过结对得到救助,救助金额达到120万元。
十几年来,于全兴奔波在西部的山间,支撑他的是一种情结——要让贫困的母亲幸福。
由于于全兴的爱心善举,他被提名为2005年“感动中国”年度人物,并获得“幸福工程”爱心奉献奖、第七届中国摄影金像奖、“突出贡献摄影工作真”等荣誉。
2016年寒假,于全兴又带着学生一路向西出发了。此时56岁的他,希望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尽量多做几年,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影响年轻人,让他们用感恩的心回馈这个社会,让“关注母亲的贫困,关注贫困的母亲”的事业薪火相传。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10120170062
京公网安备 11010802021749号 京ICP备14010675号-1
中国农村杂志社唯一官网 版权所有 仿冒必究 转载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