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桃园已是午后。便饭匆匆,之后赶去几百公里外南投仁爱乡一个建在海拔1800米以上的高山农场——清境农场。进山时天已擦黑儿,稍远点什么都看不清,倒是看着沿山洼高低错落的农家竹屋一间间灯火闪亮。晚餐就在农场外“眷村”的一间竹屋民宿里。当年老蒋带兵到了台湾,单身老兵安置在农场,有家眷的安置在“眷村”。清境农场是孤身老兵安身之地,附近的“眷村”就是他们战友的家。
第二天一觉醒来天光微亮,放眼窗外煞是震撼。植物繁茂,满眼葱郁,青山延绵,白云漫天,村庄静谧,世外桃源,没想到昨晚黑黢黢地闯进了这么美丽的地方。坐在乡间小酒店餐室里,望着眼前的绝景风光,嘴里不知嚼着啥,心里却在揣测。这里的民宿一定盖疯了,农场的大酒店也不知会盖成什么样。但随后两个小时的访问,感觉比景色更震撼的是,村庄依旧古朴,街道沿袭着老的格局,民宿依山就势。仿佛人们依然背着筐,提着篓,人文景色自然协调,一下子接续上感情已断的乡愁,完全没有疯狂浓重的商业化感觉。
看着我们满脸的疑惑,农场酒店赵经理笑着说,这个酒店规模不大,自建场就没扩大过。尽管现在游人越来越多,但把商业和住宿让给民宿,我们建造景观,来维持整个地区的人气才是我们的主要目标。因此钱主要花在建设草场,保护环境,养育动物,精心组织各类游客参与的活动上。利益上我们和原住民雨露共沾。我想,昨晚灯火闪亮的竹屋和漆黑的农场景区原来是分工协作啊。清境农场是政府办的事业,地盘大,搞大买卖太有条件了。但他们不与当地人争利。倒是把记录当年老兵艰苦创业办农场的图片展览设在游客必经之地,有点像我们的革命传统教育。后来在我们所到的乡村,社会资本或政府资金办旅游的都有。但无论是谁,在乡村里都坚持与民利益共享的理念和社会责任,给民宿留下空间。七天里我们没弄清,除了道德因素,什么样的机制使这个理念普遍化的得以贯彻。没有资本,小农永远是小农。资本和小农合作需要什么条件呢。当地人告诉我们,只要维持好资本和民宿在一个地区命运共同体的状态,政府就给予带动者政策和资金支持。
民宿这么兴旺,沿途却很少看到破坏景观的私搭乱建和小贩的兜售,乡间建设和旅游秩序井然。路上我一再问陪同的何教授——一位农业和农村事务的专家,这是为什么。但有趣的是,无论是提问的还是回答的,双方都一头雾水。下午在和南投县政府座谈中,秘书长洪瑞智这么解释。南投县也曾遇到民宿私搭乱建的情况,特别是旅游发展快的地方。这类事情大多发生在尚未规划的地区。他们先检讨规划不到位的责任,并立即制定规划。原则上把大多数民宿纳入到规划范围内。规划就是要促进这个地方民宿的发展。还要定一些标准,尽量满足暂时纳入不了规划范围的民宿。最后仅剩的一小部分坚决依法拆除。就这么简单吗,我生疑。
接着问,你们制定规划是什么程序。他的回答更令我诧异,“自下而上”。我们没有继续交流下去。以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在试图搞清这个问题。第三天在屏东大学和五所大学的几位教授座谈,下午访问屏东县政府官员,第五天与台东县关上镇戴文达镇长座谈,沿途不断向何教授询问,最后问到县级民意机构的代表。回到北京通过短信,让何教授寄来文字解释。这一大圈才大体搞清他们的看法和做法。
在台湾,村庄里就有小区发展协会,这是个村民自治性质的组织,协会里有由村民代表组成的监事会。协会定期开会,讨论村落发展的方向。台湾上下都认为,村庄里的协会最清楚村庄发展的需求和自身的条件,当地的人最了解当地的事,这是自下而上规划体制的社会共识。当讨论出具体发展方向,就提出规划措施。经由乡公所,县议会、立法委员会等民意机关审议后通过议案方式送达政府。政府审核的方式是由专家、地方人士以及民意机关的代表共同协商。审核通过后由相关部门给予拨款实现规划。
写到此,我还是没有完全说清楚这套制度的程序细节。但有一条明确无疑,规划自下而上。村民有权依据自己的条件提出自身发展的需求,并最大限度地得到权力部门的认可和帮助。而当出现私搭乱建时,规划部门首先检讨规划是否到位的责任,然后尽可能通过规划帮助乡村实现自身发展。
弄懂了这两层关系我很感动,心里也有点异样。规划到底是为了什么,复杂吗。台湾党派内斗激烈,我也不全相信所有基层规划都能得到允许。但自下而上的体制,让基层人发言说话,是值得称道的。进入新世纪的十几年里,台湾一直实行农村再造计划,虽然一个时期一个叫法。有两个特点值得思考,一是再造规划和计划由地方来做。按照他们的说法,让地方来思考自己的发展。即由农村社区内所有的组织和团体,依据社区居民需要经过研究提出农村永续发展及活化的再生计划。二是以工代赈,落实规划优先使用地方自己的人力物力。以前他们的做法也是发包的方式。为什么改过来,他们说,以前的方式无法调动当地民众的积极性。
台湾民宿发展得益于社会资本的搭台,得益于政府的帮助,也得益于学界的文化推动,这是台湾民宿不俗的品质保证。台湾学界把民宿或乡村旅游界定为文创产业,一大批专家教授从事理论和实际研究。在台湾讲到民宿,都是这个概念。交流中我们讲乡村旅游,农家乐,他们讲文创。怎么叫文创呢?太附庸风雅了吧,听后就有点心虚。大仁科大文创研究所黄鼎伦副教授介绍了一个案例,“友善农场新旅行,食农教育新思维”,以产地走读,很有慢餐桌的饮食概念,建立人、土地和农作物的幸福铁三角关系。即游客通过田间观摩、手作体验、参与产业、产地餐桌、行动菜篮以及社区销售、家庭厨房等环节,打造从田园土壤到社区餐桌的食农文化深度游印象。贯穿始终的是食农教育,培育人们的安全食品观,提升大众食品食用安全知识。“幸福铁三角”的文化创意超出了农家乐的眼界。什么是食农教育,就是在乡村了解无毒有机,原味食用,互赖共生,甚至土地伦理、生产伦理、消费伦理和社会健康的文化知识和人性理念。绿色农业在地回馈,食在地,为健康,为大众。因此,不是打造出只让一百万人来访问一次的村庄,而是规划出能让一万人造访一百次的天地,这是农业文创产业的核心目标。没有文化,乡村永远走不出愚昧,农民永远是面朝黄土。
研究不光停留在理论层面,研究者借助NGO组织参与到城市社区与民宿对接的实践中,制定具体方案,帮助乡村推动精细化富有思想性的乡村旅游。线路主题设计之新颖,参与方式之有趣,娱教结合之隐蔽,时间安排之精到,伴手礼之多样,都大大提升了民宿的品质,文化超越利润的追求,文明品质是台湾乡村旅游业上档次的本质内涵。第四天,我们访问了一家家族式的橘子加工作坊。说是作坊,也是一家民宿,正传给第四代的过程中。它的文创意义有两点,一是介绍家族式手工作坊传承三代的历史文化背景,老辈子是怎么走过来的。展示老辈人的艰辛,介绍农业文化的传统和历史,不知不觉中增加对农产品的真实信任。二是宣扬一种古老的诚实,“只有我们自己敢吃,才敢卖给别人。”第一代种植为主,剩余加工。第二代诚实经营,文化传播。人们来买,顺带参观。作坊里卖产品、办课堂和展览,历史传统感染灵魂,现场制作增加情感。买的人也是参观人学习人。第三代深入挖掘家族作坊的文化品质,把种植,加工,参观,劳动,体验,购物各个环节连在一起,成为文化民宿。现在第四代已从国外学成回来,在政府三个月辅导期满后接班。接待我们的老板像邻家的奶奶那般普通,谈吐间浓重的农业文化背景、精巧的经营理念和做人的老实态度我有点汗颜。细看这家民宿的犄角旮旯,一尘不染,处处透出传统中国大家庭的历史积淀。眼见财富如山,却不丢一针一线,看上去家大业大,人人都慈眉善目,让人心悦诚服。
第六天我们到了台东县池上镇,也是擦黑儿进去的。次日天蒙蒙亮走出酒店,大片稻海鲜亮亮的呈现眼前,又是一种农业震撼。来自北京大兴区的汪学才站在地边,眼睛直呆呆盯着稻田自言自语,“怎么一种就种出了观光农业呢?我起小就种水稻,大兴就没见过这样的稻田”。老汪表扬的是什么样的稻田呢。一家一户又成方连片的区域化种植,田中水泥板式的排灌沟渠四通八达,不但田里就是路边也没有杂草,田里的稻子齐刷刷,一个颜色一样高,成熟的稻穗沉甸甸鼓圆圆沉向一条线。稻田中的柏油小路弯弯曲曲,四通八达,路上满是骑自行车游览的人们。这么美的地方连金城武也来这里拍广告。整个上午稻田里自由骑行的;静心摄影的;树下欣赏的;久坐田边出神儿发愣的;干脆四仰八叉躺在路上的⋯⋯一派惬意,看不够,走不够。民宿,自行车出租,小酒店,小餐馆,小礼品店林林总总安静的散落周边村庄里。
怎么一种就种出了观光农业呢?因素很多,历史传统、市场价格、自然条件,但农民素质特别值得称道。台湾土地私有,经几代人传承,现在土地所有者拥有的土地都面积太小,农业自动化程度又很高,于是政府鼓励规模经营,因此小地主大佃农是普遍现象。但直接从事农业的大佃农条件很高。台湾建立了老农退休制度,调整了劳动力年龄结构。大佃农的身份条件很高,包括年龄限制,学历要求,实际从事农业的年限,农场主登记条件,累计每年专业受训的时间等等。从事有机生产的还有更多更高的条件。来不及更细了解,但仅从农业的从业准入和政府对从业人员的培训辅导,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稻田种的这么好。观光农业观的是农业,建设主体是农民,不管谁的帮助,主体的素质和能动性是最关键的。
要离开台湾了,候机大楼里熙熙攘攘,我的脑子却怎么都离不开走过的地方,一幕幕鲜亮的经验闪在眼前。我最想说,对农民来讲,没有资本,小农永远得不到改造;没有文化,乡村永远走不出衰败。不迈过这些槛儿,就永远没有文化价值上的乡村旅游和现代意义上的农村。
青山不老心为家,京郊乡村要加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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