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京顺义区杨镇张家务村,本想找几位老人讲讲古,了解一下村子的起源、特产、人物、古迹等,找寻那些代表村子历史元素的门楼、影壁、老井、古树,却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这个村子从清朝开始,就用柳条做柳编,人们日常生活用的笸箩、簸箕、柳罐、斗、笊篱,生产当中,大麦两秋撒种用的落斗子、篮子、筐篓,以及后来电工戴的安全帽,都出自这里,远近都有名气。既是这样,为什么不改一下路子,了解一下村子柳编的历史?
主意打定,我在友人刘进泉的引领下,走进村民胡井良的家里。之所以去找胡师傅,是因为我事前了解到,这个村子只有老胡还在搞柳编。在老胡家里,我们摇着蒲扇,喝着茶水,聊起了村里柳编的历史。村人编织柳器,代代相传,胡师傅扳着手指,一代一代计算,某人的爷爷编织柳器,他爷爷的爷爷也编过,到底从哪一代起开始从事柳编,已无可考,保守地算,这个村的柳编也得在200年往上。
我自小生长在农村,对这些柳编制品一点不陌生。小时推碾子,离不开的是笸箩簸箕;井沿打水,要用柳罐;去生产队劳动,地里撒种,要用落斗子;大麦两秋扬场必用簸箕;人家做豆腐,豆腐水头大,笸箩着水膨胀,滴水不漏。可以说,以农业为主的年代,这些柳制品在人们日常的生产生活中,是须臾也离不开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民国顺义县志》载:杞柳产于治东二区(杨镇)沙地中,生长颇速,当年可用,村人采购之,制成罐、斗、笸箩等器销售各地,操此业者唯张家务荆坨等村约百余户⋯⋯总计该区年产杞柳约两千余驮,制成柳器约数万件。
张家务村子周围,长满了桐柳。桐柳当年收割,最适于编织器具。但割柳也有讲究,倘若割得早,生长期短,编成器具容易折断。割柳要在立冬后,那时的柳已长成,它的韧性力度都好。割下的柳,要潲水,然后外边裹上麻袋,麻袋上也要常潲水,以保持它的湿度。编活前,先把它的外皮去掉,称“刮柳”。
刮柳也有讲究,外皮内有一层极薄的皮要保留。编成成品后,细密,结实,好看。簸箕的舌头要用柳木,有些地方破柳用手锯,而张家务人认为,这样会破坏柳木的筋脉,影响使用寿命。张家务的人破柳,不管多粗的柳木,一律用刀劈,这样不会破坏柳的内部组织。
编活时,要保持柳的柔韧,屋里干燥,柳容易干。编活要在地窨子里,一般人家都有地窨子,也有的几家合用一个。在院里挖个窖,上搭上木料,木料上放玉米秸,篷土,向阳处留个窗子采光。地窨子里潮湿,温度适宜,柳可保持水分,人们就在里面编织。编笸箩、簸箕技术性强,没个三四年的功夫拿不起来。
比如簸箕,里窄外宽,有角度,簸箕周边要兜起,行话叫“撮窝子”,兜起的部分要有弧度,既实用又美观。簸箕的舌头要打16个孔,而在其它地方,只打10个孔,这样在质量上就不能保证。张家务的柳编成品,编好后扔在地上,人在上面踩不会变形。一个簸箕可以用30年,时间长了,簸箕的舌头磨损,把旧舌头去掉换上新的,还可以用20年。
前两年,有人去京西妙峰山,那里还展着一些旧物件,其中有两个簸箕,上头赫然写着“张家务簸箕”。几年前,老胡去固安买柳,和一位当地人说起柳编,那人坦诚,张家务的簸箕角度弧度都好,自然天成,既美观又实用。
编活的工具有刨子、钳子、绳轴子、大刀、小刀、槽锥、扎锥、打捶、打棒、垫板、垫棍、径棍,径棍又分大中小号。编活有刮柳、接圈、刮圈、编活、拴活、捏帮等多道工序。
编活也苦,编活时,人要蹲着,手里编活,脚得蹬线,手脚并用。一个中号簸箕,得16个孔,80根柳,一个孔要来回捏160回,这样一算,编一个簸箕要捏20万回以上。一天干下来,累得腰酸腿疼。赶上大麦两秋,柳活用得多,人就得没黑夜没白日地干。常年干这行,走起路来,腰向前倾,两腿叉开,两只胳膊挓挲着。外村人说,光看走道,就知道是张家务的人,这是多年编活落下的职业病。不过,辛勤的劳作还是给人们带来收益,张家务人的日子就是比别的村滋润。各村卖油饼、烧饼、大麻花,杨镇卖驴肉的都愿意来村里,手头有钱花着就方便。在地窨子里打夜班,人们也攒些钱,买些小菜弄瓶酒填补。
编好的器具销往哪里,老胡说,周边的各区,通州、平谷、怀柔、密云⋯⋯平时走街串巷,各乡镇大集,就去集上卖。过去北京城里也有加工粮食的作坊,有的人还用挑子挑着柳编去卖,再远一点,口外的人都到这来买柳编。口外是哪里,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解读。密云人说古北口往北是口外;怀柔人说,河防口向北道路狭窄崎岖,那里也是口外;平谷人则说,边墙以北就是口外。但不管怎么说,方圆百八十里人们多用张家务的柳编,张家务的柳编器具远近有名。
1956年,村里利用家家都会编活这个优势,成立了柳编社,由村里统一管理。挖了30多个地窨子,组织村民在里头编织。那时候,编出的成品由国家收购,国家销售。每隔两三天,就有两辆大车装满成品送到县土产公司。编活用的原料,都由国家调拨,是村里柳编的旺盛期。20世纪60年代,村里的柳编还销到了越南、缅甸,当时的周恩来总理还过问过此事。
如今,发展经济,城镇化脚步加快,土地减少,人们用柳编的越来越少。但柳编并非没有市场。西苑有个人来赶杨镇大集,第一次没买上,下集起了个大早,买了两个簸箕;平谷有个人还要定制大号簸箕;有个人更有意思,他定的簸箕要比小号的还要小。他说,他有位亲戚在国外,远离故乡,想要一些带有乡土意味的物件。亲戚想来想去,给他买两个精致的小簸箕寄去,以了结他的思乡情结。一个小小的簸箕,竟然承载了那么多的乡情。
胡师傅现在主要编笸箩、簸箕,簸箕分大中小三个号,笸箩也分大中小,又有水笸箩、料端也分大小号。杨镇每逢星期一、六大集,老胡的柳编拿到集上去卖,销路还好。但说到以后,老胡也深感担忧。过去,为了生计,张家务家家都会柳编,至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在坚持,如果他要放手,这项技艺就面临失传。村里也有人想编,但荒疏多年,已经手生,编不成个。老胡也有儿女,但他们有各自的工作,也不学这个。
听到这里,我心里也有些沉重,似乎还有些责任。社会前进了,人们的生产生活形态必然发生变化,可这传承了200多年的一项技艺,难道就这样自生自灭,多少年后,让我们的后人们从老人的回忆中或是书报图片上去了解感受这项技艺、这些历史?又有些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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