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家在村里有两门儿,一门儿穷,一门儿富。穷的落在村南,叫南朴家,富的筑宅北头儿,叫北朴家。北朴家深宅大院,大门南敞,门口一左一右卧着两具白灿灿的上马石,那是宅子的主人上下马垫脚用的,后来主人的马没了,上马石便闲在那里。南朴家要穷得多,面东的庄户,只有主宅三间和北配房三间,全是低矮的土屋,东边靠近门口儿的地方还有一间棚屋,一洞单扇矮门,两边各开一洞窗户,窗口横竖插着几根窗棂,窗纸破得要不得,看上去多年没有糊过。
朴傻子是南朴家,在南朴家,他又是穷者,那间棚屋就是他的栖身之处,大概是从不洗脸的缘故,朴傻子的脸黑黢黢的满是污垢,他无冬历夏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裤子,脏兮兮地成了土色儿,腰间系着一根麻绳,走在街上,总是垂着眼皮,嘴里念念叨叨:“一货有一主,我妈寻段武,让段武搂??”。
村里的孩子闻声而来,成群结伙儿跟在他的身后,笑着闹着,“朴傻子,朴傻子!”地喊个不停,朴傻子大怒,拾起一根棍子,恶狠狠地敲打着地面儿,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朴傻子不去追赶,任由孩子们兔子似的逃去,继续念念叨叨地走路。朴傻子也有犯性的时候,那会不肯甘休,提着棍子追打,我运气不好,就是被追打的一个。那天,我被他一直追到家里,爸妈干活去了,家里没人,我吓得不知所措,好在房后堆着一垛草,我一头扎进去,这才躲过一劫。
第二天,傻子提着一篮子甜瓜从街上走过,我怯生生望着,正要跑开,被他一手拉住,冲着我嘿嘿一笑,硬是把一个又大又圆的甜瓜塞到我的手里,那眼神儿像爸爸看我时一样。从此,我不再跟着同伴儿们起哄,也不再喊他傻子。
我家门外有一口井,一村人靠它吃水。我家挑水的是小姑,每逢小姑挑着水桶到井边,清脆的辘轳声便成串地响起,水从井里提出,小姑笑吟吟地挑起回家。小姑又去挑水,我却没有听到辘轳声,井边忽然传来小姑的呼救:“救命呀,救命呀!”
我大吃一惊,跑去一看,挑水的扁担横在井口,小姑一只手握住扁担,人悬在井里打着晃,我人小,没力气把小姑拉上来,急得哇哇直哭,朴傻子闻声奔来,喘着粗气,额上暴出青筋,牢牢抓住小姑的手,用力一提,把小姑拉到井上。他放小姑一边儿坐下,动手挪开扁担,续下辘轳,从井里提出满满两桶水,一肩担上,扶着小姑回了我家。爸妈回家,知道朴傻子救了我家小姑,翻出仅有的一点白面,烙了一张白面饼,让小姑送到朴傻子的棚屋。
农历十月初一,是给先人送寒衣的日子,一大早儿,爸妈带上我,来到西村爷爷奶奶的坟前,妈妈摆上供品,爸爸划着火柴,烧起五色彩纸和纸钱,拉我一起跪下祭拜,一阵哭诉传来:“头儿妈,你怎么不管我了!”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朴傻子,他独守荒冢,呜呜而咽,清晨的阳光洒向他满是污垢的脸,两行浊泪淌过他的腮边。
“妈,朴傻子在哭谁呀?”我不解地问。
“唉!朴傻子的闺女叫‘头儿’,他在哭他媳妇。”妈妈长叹一口气,说起朴傻子的身世:朴傻子叫朴景荣,年轻时候是个英俊后生,高高个头儿,粗眉大眼,身板儿壮实得很,闹日本时候,上山参加了八路,抗美援朝回来是个营长,因为没有文化,转业到宣化的一家工厂当厂长,不知犯了什么错儿,发回原籍,媳妇拉扯着五岁大的头儿跟着回来,没想到头儿得了一场病,不治身亡,媳妇一着急,病倒在床,朴傻子求医问药,媳妇还是跟着头儿去了,媳妇死后,左邻右舍帮他把媳妇葬在这儿。
“一货有一主,我妈寻段武,让段武搂??”傻子离开荒冢,起身回家,又念叨起他的口号头禅。
妈妈说: “老娘改嫁是朴傻子的一块心病,怨不得他整天念叨!”
原来,傻子从宣化回到南朴家,家里房子已经没了,一打听,老娘改嫁给村西头儿段武,把房子拆了,南朴家念在本家分上,帮傻子搭起一间棚屋住下,傻子受了刺激,开始颠三倒四的,闺女和媳妇一死,他再也经受不住,一下子疯了,疯了以后,就整天念叨着“一货有一主,我妈寻段武,让段武搂??”。天儿一长,村里人都叫他朴傻子。
别看朴傻子疯,干起农活儿可是一把好手,那年月是集体经济,村里人都要到生产队一起干活儿,朴傻子也不例外,他活茬儿麻利地道出了名儿,提起朴傻子,没人不竖大拇指。他家的自留地种得也比别家好,玉米长得绿油油可人,每当我从那儿经过,总要多看上几眼。自打合作化,地由集耕种,每家每户,只留一分地自种,叫“自留地”,朴傻子勤快,又会当持,收成自然要比别家多。
后来我到外地上了大学,一连四年没有回家,也就无缘看到朴傻子的自留地,直到毕业返乡,我又一次经过,朴傻子的自留地已经挖成一座深坑,这块自留地任由村民使土,成了一块废地。原来,朴傻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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