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塘
汪塘是每个村庄最灵动的地方,每个村庄前面,几乎都有一面汪塘。汪塘的形状各异,但离不开方圆,都是方圆的变形。村庄大多回门朝南,汪塘多在村子南面。很多小路通向那里,那里可能还有一条全村最大的道路。那些路多是来追求汪塘的,向汪塘索取。
晴天,白云走过总要在汪塘留下倩影,小鸟会惊异自己怎么会在水里飞翔,鱼儿也在追逐水中小鸟。不是鱼儿异想天开,而是水面清澈近似写真。塘边几只鸭子和白鹅,也在百思不解,哪来的水上一个自己,水下还有一个自己。它们就游动,发现自己变了,变得弯弯曲曲,模糊了,于是惊叫一声,安定一会,发现自己还在,并没有消失。
平时,汪塘最热闹的是早中晚三个时辰,早上,人们去汪塘边挑水,这多是冬天,砖井远了点,还要提水,井绳冰冷僵硬,不如到汪塘一挖就是一桶,挑着就走。冬天的汪塘水也可以直接饮用,甘洌香甜。主妇们来淘菜,来淘山芋胡萝卜,这是早上的主食。乡村人早上多吃稀饭,稀饭不能名副其实,那会叫人饥肠辘辘,转脸就饿,就得和山芋胡萝卜一起煮,再洒点面粉就干稀都有了。吃完早饭,年轻的媳妇会来塘边洗衣服,洗衣服有的用团桶端来。团桶是木头做的,沉了一点,有的就用粪箕子背来。洗衣服一是洗,二是敲,敲是用棒头。汪塘边有公用的,永久的石板架在水边,衣服摆上去,用棒头猛敲,敲得水花四溅,迸了一身一脸,好在水花迸到脸上,已缩小为水雾,若是夏日,还清凉降温呢。衣服上的灰,与其说是洗掉,不如说是敲掉,灰毕竟是附着衣服,经不起敲打,就急于分崩离析,然后给水里涮涮,衣服就干净了。石板有几个级层,水深水浅都有石板在等待,在伺候。石板一有人来,小鱼就会游过来,那是淘粮食时,有秕糠漂出,小鱼可饱餐,洗衣服小鱼不来,受惊吓,还受脏水呛。石板始终是三三两两的妇道人家在那里或淘,或洗,或涮,她们总是没话找话,你说她淘的菜,她说你洗的衣服,但很快话题又离开了衣服和菜,她们不懂什么意识流,但是她们闲聊的都是意识流。
夏天,汪塘内容更加丰富,西边柳树下,可能是泡汪的水牛,水牛怕热,天热则要命,就得在水里泡,后来有泡小姐,泡网吧之类,估计都是来源于水牛泡汪——确实意犹未尽的舒服。水牛只伸半个头在水上,那些无赖一样的牛虻,水苍蝇,全不理解水牛的甘苦,不失时机地袭扰,吮吸它们的鲜血。水牛觉得不舒服,就愤然把头砸进水里,牛虻,水苍蝇,忽然失去目标,惊恐乱飞,不一会,水牛要喘气,刚露出脸来,它们又叮上了,水牛依然是那一招对付。岸上的黄牛在树荫下也很惬意,但是,也同时受到牛虻和水苍蝇的袭击,它们有长长的尾巴,大鞭一样的凶猛,不断挥舞,牛虻,水苍蝇触之,不死,也要折翅,断腿。水里面是孩子,他们和鱼一样地尽情、自在,一颗颗黑头,远看也似一群黑鸭子。
三九天,汪塘封冻,铁板一块,淘洗的地方被人凿一个小洞,不一会又结冰了。洞开了,小鱼聚过来透气,有人把篮子沉下去,再提起来,就可以逮到很多小鱼。汪塘上,还是小孩子的天下,他们滑冰,并不是滑冰场上的那种过于技术化地滑,他们随心所欲,没有规矩,摔跤反而是亮点,引得大家开心。这时,冰冻可能会闪电一样开裂,大家慌忙逃离,靠边。有不幸者掉下去的,多有惊无险。孩子也无记性,过天把还来,毕竟滑冰每年也只有这几天。过几天,生产队要抽水逮鱼了,那是生产队年初放的家鱼,快过年了,就逮上来,分给各家过年。人过年,鱼过刀。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不可能皆大欢喜的。
汪塘也有悲剧,有小孩子私自下水,被淹死了。有的妇女和丈夫吵架,一时不能搁置争议,面向未来,共同开发,就一头栽进去。以死相威胁的,故意在人多时跳下去;真心想死的,就默默无闻地跳下去,直至漂在水面,被人惊呼,噩耗不胫而走。
如今无论喜剧还是悲剧在这里都没有了舞台。因为,很多汪塘不是干涸了,就是填埋了,有的居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幸存的也都衰老了、污染了,哪还有半点以往的意思啊。这更是悲剧了。
剥玉米
过去,种玉米是很费事的,种玉米的季节却很美好,时令规定在清明前十天和后十天,这个时候人体舒适度最好,也许这种舒适,就预示玉米会将给人们带来很多麻烦,或者叫不舒适。种玉米时,无论是私人家一埯子、一埯子点,还是生产队犁耕一条沟撒种,都得有两样工序。私人家,用锄子刨,一个人在前先用锄头刨一个坑,随手有人丢下三五粒玉米,再随手有人抓一把晒干的人牛猪粪投入,随即锄子下一个坑已经刨好,锄头的土正好盖在刚才撒了粪和玉米的那个坑上,紧接着,脚向前迈步正好踩在上面,压实,这一连串动作只要一两秒钟。农村把瘸子以姿势分为多种,一种就叫“点玉米”或“点瓜”的瘸子,即有一种瘸子走路姿势和点玉米时人的那步态差不多。生产队是犁耕,犁铧开了沟,也是人跟在后面,一个撒种,一个施肥,等到犁回头,翻过来的土,把刚才的玉米肥料覆盖。肥料和玉米在一起,为玉米终身服务。玉米出苗至一拃高,开始间苗,一埯子三五棵,为的是择优录取,只留一棵,其他拔掉。接着是锄地,接着要施孕穗,接着还要锄草,还要打秫叶,而最麻烦的还是收获。
要把玉米棒子变成一粒一粒玉米,先是把玉米砍倒,接着是掰下玉米棒子,接着是撕掉玉米的裤壳——外壳。玉米黄灿灿地露出来,一排排,牙齿一样。当时没有好的脱离工具,只有用手剥。玉米粒紧紧团结在以玉米瓤子为核心的周围,靠近瓤子那端,还像脐带似得叮着——半截玉米粒嵌入瓤子里。人们先是用竹签开路,在玉米棒子上强行刺开几路子,这样如拿牙一样,拿掉一颗,周边即松动,玉米像牙排列,拿到一排也就松动,人们两手一扭一搓那棒子,或拿一个脱过粒的玉米瓤子与松动的玉米棒子对搓,玉米粒很快就脱落了。生产队剥玉米都是大家围在一起剥,为的是好管理,也好监督。但是光靠队长在一旁督战、催促、监视那也是没有多大效力的,而这种场合最易交流、闲聊、开玩笑。剥玉米多是妇女。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十几个女人,几十个女人在一起,就是连续剧了,而且高潮迭起,精彩不断。队长被讲的心花怒放,但是他考虑政治影响,农活进度,还是假装严肃地说,快干,快干,嘴讲话,手打卦!那意思是嘴一讲话,手就不动了。
后来,队长吸取别的生产队经验,剥过的玉米棒子归个人所有,于是,人们就来劲了。玉米棒子是上等柴火,不是关键时刻不用。什么是关键时刻,那就是来客人,应急。过年烀肉,火硬,肉易烂,玉米棒子熬火,受烧,省事。丢几个给锅膛里,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人家玉米棒子会自觉自愿地燃烧。玉米棒子还可以当鞋刷子,乡间刷鞋,那时没几家有鞋刷,鞋刷没有玉米瓤子好用,玉米瓤子下灰还不伤鞋。既然这样好处多多,谁还不拼命地剥啊。于是,女人们也不叽叽喳喳了,主要精力都用在紧张快干上了。队长说话算话,半天下来,家家都收获不菲,还拿了工分,真是两全其美。
老玉米棒子在城里看不见,嫩玉米棒子受到城里青睐,城里人不用手剥,因为她嫩,他们都用牙啃。
切山芋干
山芋的功劳,从历史上看,不是它富含多种营养,而在于它是解决饥饿的最及时,最丰富的食品,虽然它一直没有被列入粮食行列,我们当年却一直把它当粮食吃。山芋生长周期短,但产量高,论斤算,小麦一亩地一百斤在当时也算高产,而山芋在当时一亩地长一两千斤没问题。缺粮的时候,山芋是第一选择。每年山芋收下来时,家家堆积如山,连天加夜吃也吃不了。天冷,山芋怕冷,一冷就和人一样会生冻疮,会溃烂,会发苦,就不能吃,人不能吃,猪也不能吃。于是人们就把山芋窖起来。在地上挖个坑,上面像盖房子一样,做个房顶。窖起来的山芋可以延长寿命,但也不是绝对万无一失。遇到连阴天,山芋窖子会渗水,那才是真正全泡汤了。在选择时若没有及时发现山芋黑斑病,有几个病山芋在窖子里就会传染,殃及全体。最好就是把山芋切成片,晒干,吃到新山芋下来也没事。
切山芋很苦,一般家庭都是用菜刀来切。每到晚上,白天的活干完了,就是切山芋的时间。切山芋好像是业余工作,可一点不比干农活轻松。一家老小围着一堆山芋,嘁哩喀喳,拣的拣,切的切,运的运。拣,是拣那些破皮伤肉的山芋,它们绝对经不起寒冷考验,首先要把它们切掉,晒干。似照顾,又似处决。这些活是小孩子干,他们拿不动刀,切不动山芋,倒可以把手切了;切,是主妇的事,本身她们平时就和菜刀亲密,切山芋也近似专业,她们坐得住,也有耐心;运,就是男人的事了,他们要把切好的山芋挑到场上去,撒开,或者撒到屋顶子上,实在没有地方就撒到抄垡地,这都是连夜干的,不必等到第二天,再说这一夜山芋干撒开,水分也会飕干不少。最苦的是切山芋干,拇指食指交界处都磨出血了,孩子拿副手套给当妈的,妈妈说,不用,留给你爸扒河去用。她知道,山芋干晒干了,男人也该去上河堤了。这是每年的必修课。
晒了两天左右,一家老老少少就去把山芋干翻过来,有的地方还水唧唧的,那是山芋干互相压着了,或被落叶盖着了,这样翻翻,真是给那些没见到阳光的山芋干平反了。再晒两天,就开始拾山芋干。真是首尾照应了——切的时候是晚上,拾的时候还得是晚上。地里黑乎乎,但山芋干白花花,一家老小并排着,蹲着,拾着往前崴,有时有一两亩地大的面积,往往要拾到半夜。山芋干到这个时候,拾起来是最繁重的,运输倒不重要了,无论重量,无论体积都大大缩小了,男人也得蹲下来和家人一起拾。最烦人和怕人的是夜半时分,有人起床往外一看,月亮不见了,星星也不见了,隐隐约约看见乌云往上泛,就急忙喊醒熟睡的人赶快起来去抢救山芋干。这些人,多是老人,醒得早,也最关心天气,天气决定生存。如果刚拾完山芋干就下起了雨,报告天气的人就会得到感激,夸奖;若是虚惊一场,第二天依然阳光灿烂,就会有人暗地嘀咕,或当面表达怨气。老人会说久晴备久阴,以防万一的话来。
后来是富有爱心又聪明的人,发明在大板凳一头,钉个刀片,刀片与板凳之间间隙的高度,就是山芋干的厚度,左手把山芋站立在板凳上的刀口前,右手用一根可手的小棍子向前一推,山芋干即成,落地。这样比刀切轻快多了,效率也提高了,人骑在板凳上也不蜷腰了。
当年,我的一个十分尊敬的前辈,时任公社书记,看老百姓种山芋很辛苦,就鼓励大家说,我们马上搞旱改水,将来山芋要当苹果吃了,老百姓听了都不相信,现在,果真如此,山芋真当苹果吃了,山芋干几乎就是果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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