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青——那个年代的乡村纪事系列
时间: 来源:中国农村网 作者:许卫国 字号:【

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那是大集体的,个人不能独自享受,虫子吃,我们打“六六六”粉,若是有个别思想觉悟不高的人偷吃,散放的猪羊糟蹋,那就要有看青的。看青是生产队季节性的一种职业。是一种极为舒服又负责的职业。看青的人,需要具备三个基本素质:首先得身强力壮,所向无敌;其次要大公无私,六亲不认;最后还要眼好腿好,土生土长,家族庞大。有的只具备其中一个或两个条件,比如老十八,大脑炎得了后遗症,你叫他六亲不认可以,但面对反抗,他身单力薄,毫无战斗力;大嘴眼好腿好,就是在回家的口袋里总有集体的果实,他们均不宜再用。

我三表舅具备了上述所有素质,没有竞争者,时年十九,就当上了民兵排长,四百亩玉米正在扬花时,和他一样朝气蓬勃。队长就说,桂阳,今年大秫秫长得好,你可要看住了。特别是东北拐子那里,靠二里坝,割草放牛小孩你要特别注意。

三表舅扛一根槐树棍子,走马上任。他在东南角最高处,把四棵洋槐树用木棒连接起来,搭起棚子,好似瞭望哨。定时或不定时上去瞭望,然后就在棚子下编席子编箩筐。一个夏季下来,家里用不了,还拿到街上卖。有人就跟队长说,老扁是看青的,还是给自家编箩筐卖的?队长就跟三表舅说,桂阳,你要在心那,不要让旁人说闲话。三表舅说,他说他的,我只管大秫秫棒子一个不少。三表舅不怕人说还因为他是大姓,家族也大。

他巡视时还会学着电影里鬼子的战术,朝大秫地喊,“快出来,我都看见了,瞧你往哪跑!”喊几声,没动静,继续走。田埂上多是茅草,他的脚皮厚,茅尖不足以使他疼痛,他大脚踏过,蚂蚱乱飞,青蛙扑通扑通,导弹一样潜入水中,少顷露出大眼痴望他的背影,喘着气泡,又回到岸边。秫叶纷纷从他膝盖以上划过,激动的像接受检阅。

回到棚子下面,他要我教他写字认字。我那时已经小学二年级,在他看来已是了不起的文人。他是有志向的青年,而青年不识字就如同老年。他弟兄姐妹八九个,无一人识字,到了这个年龄还想识字,可见很有理想抱负。对于我这个只有七八岁的晚辈,他拿当老师对待,他的尊敬是来自他给我粘树上的知了,找坟头上野瓜给我吃,找不结棒子的秫秸给我嚼,甘蔗一样的甜,以这些作为报答,算是学费吧。他学字很特别,不是从“大小多少,上下来去,东西南北”我们那种学法。他是从村西头数起,把一家一家的家主名字讲给我听,然后,由我写出来,再教他只会说,不会认的那些家主。好在乡亲们起名字简单,没有冷字,也没有怪姓,我基本上都能写出来,可他记住很难。他一认错了,还不好意思,就说,你让我想想。怎么想?就是把纸上排列对照庄子上人家。一个暑假,他能把全村家主的名字认识了。三表舅就拍着我后脑袋说,等着,我再去打一棵甜秫秸给你嚼。甜秫秸不长棒子,就像甘蔗一样甜,也许是一种植物天性功能代偿吧。没有枉长此生。

三表舅的意思,后来我知道了,他想当记工员,这个职务不受季节限制,级别也高点,有点文化含量,眼下他正在为找媳妇着急呢。大秫秫收完了,山芋长到鸡蛋大了,黄豆开花了,还要继续看,不然,小孩子要尝鲜了——也是饿啊。这时的田野,视觉好了,秫秸一倒,秘密去了大半,三表舅坐在大渠上继续看全村家主的姓名。边看,边用树枝在地上写,写过用脚擦掉。

三表舅结婚以后,不再担任此职务,居然做了副队长,成了老队长的助手,专门带领一帮年青人干重体力活。看青依然需要,这时来了省城知青韩胖子。韩胖子外号叫八斤。这八斤是出生时的重量,曾经是省报的新闻,是社会制度优越,好日子的证明,后来成了乳名、流行名,全城一半耳闻。韩胖子就更适应这个职务了。除了传统的三个素质,人家还是初中毕业,不会去因为学认家主姓名而耽误看青。韩胖子的同学说,八斤是省举重二队的,有成绩。韩胖子刚来农村,弟兄们都去干又脏又累的活,唯有他整天像在散步旅游,站在树下,临风观望,好不自在,有时都有点忐忑不安了。韩胖子就想要那用点成绩和真功夫来汇报老队长的厚爱。

有一次,瓦房庄的牛闯进了八斤的防区,八斤知道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他不去驱赶,而是抓住牛的尾巴不放,试图将其制服,那牛也不曾有过这样的阅历,一时不知所措,拉开四条腿伸头等待这个蛮人下一步动作。人们看见八斤和牛角力,就围拢过来。有了观众,八斤情绪高涨,遂发力,把牛拖得连连倒退,牛蹄子几次差点踩在八斤的脚面。这时的牛才开始觉醒,知道遇到麻烦了,于是,发扬拉犁拉车精神,一用力,把八斤拖倒在地。八斤捋了一手牛毛,眼瞪着牛咩咩而去。乡亲们并没有笑话八斤,反而说给邻村的人听,话到了十里之外,那八斤就是传说中的武松再世了。

不幸的是,看青养成了八斤好吃懒做的习惯,冬季春季无丰收果实可看护,人家知青仍然每天劳动不止,工分依然不断增加,分到的粮油当然逐渐丰富,八斤就来靠山吃山那一套。可是一顿两顿可以,床头百日还无孝子啊,何况我们才是什么关系?再说这都是血汗换来得,岂能助长不劳而获呢。鉴于他的余威尚存,其他知青烧点稀饭先装着与他同甘共苦样子,之后,悄悄地拿面去老乡家做饼吃。

八斤的特长是力大,若不是来农村,或许就是个奥运亚运冠军。特长是一个人发展的优势,用得不好就是劣势。一次几个人开拖拉机进城,在饭店喝完杂烩汤不过瘾,见饭店门口有一桶油,足有二百多斤,搁一般人,送给你,你也没本事弄回家。八斤眼睛一转,见四下无人,形势大好,两臂一夹,一桶油上了车厢。过后,饭店人见一桶油没了,愣了半天,只说是出鬼,没说是人偷。

偷油也许是他们聪明之举,但吃油就有点愚蠢了。有了油,他们用油如水,整天屋里热气腾腾,蒸蒸日上,香飘万里,炸完面条,炸薯片,炸了小鱼,炸粉丝,反正有的是油。曾经的民兵营长朱秃子不仅政治觉悟高,嗅觉也相得益彰,比翼齐飞,顺风而来,闻香进屋,看见偌大油桶一只,就知道有阶级斗争新动向了。

不久,八斤就被公安带走了,油也带走了。看青就没有了合格的人选,后来,随着大家粮食够吃了,看青的意义也就不大了,乡亲们大多是看不起偷鸡摸狗拔蒜苗这类人的。

峰山有个看青的,本可以全国闻名,把“看青”载入史册。他徒手夺下盗窃分子镰刀,惊动全村,全县,很快惊动省报记者来采访,记者问,你为什么有这么大勇气?他说,是逼得。记者又问当时你是怎么想的?过了半天,那看青的说,怎么想的?我想我要是不夺下他手中镰刀,我小命就没有了。当时记者也没有今天记者的创作能力,听他此言,感觉英雄没有政治觉悟,没有思想基础,壮举纯属保命,就放弃了这个选题。后来人说,这个孬熊要是会吹会侃,说不定北京人民大会堂都去过了,说不定毛主席和他握手呢,还能弄个编制呢。

看青就是看青的,一个人足以,庄稼黄了,就是熟了,就没有看黄的,此时青黄已接,看青不是重要。有时上万斤成堆的山芋丢在湖里,就得一伙人去看守。搭个一夜性的茅棚,挡个露水,报酬有工分,还可以风月相伴,尽情烧山芋吃,火光熊熊,人鬼都怕呢。

责任编辑:白梦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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