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最东头一间，里面刷了石灰水的草屋是医疗室。以前没有。以前生病要么用糊饼、生姜、鸡屎皮等熬水喝，要么就请小狼他爹用缝衣针戳虎丫、脑门，或者请小双妈妈念咒语，烧火纸撵鬼，有一回，大雨，我听见大船的孩子半夜哀嚎不止，一阵高过一阵，大船冒着雷雨跑到我家抱去了老鹅，还借去了渔网张开在家院，说是他家院子里可能有偷生鬼在勾孩子的魂，老鹅渔网可吓退偷生鬼。以上方法是否有效，不得而知，没去细问，后来开了医疗室，大多人都倾向于医疗室。

幸运的大队有城里下放的医生，医疗室就好办，但城里医生如晨星，大多数大队里没有，准确地说，百分之一的大队都没有。要想有，就得自己培养。派到县里学习，同样条件，当然紧书记队长家人去，没有高小以上文化，书记队长也不敢让自家人去，人命关天，这是硬杠子。知青就是主要人选。

小麻子是县中毕业的，虽说初中，在大队是最高学历，眼下学校搞大批判，不上课，他就回家了。老书记说，唉，正好，我正愁这医生叫哪去学呢。顿时，小麻子还没去，他的脸就洁白无暇了，戴放大镜也看不到一个凹陷似得，让众人刮目相看，两相看不厌。说媒的出出进进。一个月后，小麻子背个药箱回来，把瓶瓶罐罐，铝制饭盒子，注射器往桌子上一放，墙上贴两张人体经络图，医疗室就开张了。小麻子有个习惯，女青年来看病，他总是声东击西，人家明明说膝盖疼，他总是顺势往上摸，一摸就到了小腹，还边摸边问，这里还疼，这里还疼?人家若是头疼，他就往下摸，直到胸口，他一点也不笑，严肃认真的样子。让人家说不出，讲不出，只能扭动身子表示不满，小麻子就说，不动，不动，影响诊断呢。小麻子没有什么过分行为，闲言碎语还是有的。有的被摸得是真生气了，有个别的还觉得抬高身价呢。

午收的时候，小麻子就背着药箱，在田头，社场转悠，白大褂在金黄的田野像白天鹅飘落，叫人好生羡慕，有的人就围过去叫苦连天，请小麻子排忧解难，救死扶伤。老队长说，小麻子，你等休息时再来，眼下抢收抢种，黄金铺地，老少弯腰啊，比救火还紧啊。小麻子说，三爷，磨刀不误砍柴功呢。勤快的人就说，轻伤不下火线么，医生不来也不说大气卵，小肠气的，怎么医生一来，就什么病都来了。小麻子觉得有争议，就在田埂边拔点草药回去了。

不久，城里知青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到生产第一线参加农业劳动，让他们知道粒粒皆辛苦的滋味，让他们不要忘本，保持对劳动人民的深厚感情。省城梁笑笑就是百万知青中的一员，她来的时候就带来了当医生的父亲给她的基本医术。父亲的用心可歌可泣，闺女养花种草可以，养猪种地就没有诗情画意了。能做个赤脚医生也不错啊。正好支书听说小麻子会乱摸女人，甚至摸了他的相好的。就找小麻子谈话，说，大队缺一个助理会计，有实权，支部研究你最合适。小麻子没说二话，就答应了。之后，梁笑笑接替了小麻子。

不久，人们发现支书的病多了，三六九去医疗室，一去就是半天，书记说，我有个困难想请你解决一下。梁笑笑说，哎呀，大书记，我能解决什么困难啊，你大书记⋯⋯书记说，是这样，我老婆这几天不在家，回娘家了。梁笑笑说，没人做饭?书记说，这不是困难，我到哪儿没饭吃?梁笑笑说，那什么困难?书记一把抱到梁笑笑说，这困难还就得你能解决。

有一天，书记娘子去找梁笑笑，说，我们家书记昨晚是不是跟你去城里看电影了。梁笑笑说，是的，还有妇女主任呢。书记娘子说，小梁，我送个信给你，这样电影你今后少看。梁笑笑莫名其妙地望着书记娘子走远，走远。梁笑笑把这事情告诉了书记，书记回家就打了老婆，老婆更是肯定事出有因了，就以喝农药来威胁书记，最后还是梁笑笑抢救过来。书记指着她说，你评评良心，人家嘴对嘴给你人工呼吸，你还骂人家黄花闺女，你对得起人吗?

不久，梁笑笑请假回家，至于什么事情，是在十几年后才有所解密，还是小麻子暴露的，只说那次是他写了证明让她去流产，他还煞有介事地检查一番，说身上粉皮一样滑溜。至于是谁的，那就不要再说明了。十几年后，书记变成了老书记，纵然提起此事，他也只能沧桑一笑。

不久，梁笑笑假期刚到就回来了，没什么变化。小麻子说怎么没有变化?你看她的走手。夏天，上级给大队一个名额上大学，书记让梁笑笑去了。她是笑着走的，把医疗室又交给了小麻子。小麻子说，书记把梁笑笑优点写了很多，什么尊敬领导，吃苦耐劳，默默奉献⋯⋯小麻子说到这里，就打住肯定而正经地说，嗯，这几点做的是不错。书记听到有人反映，就找小麻子谈话，说小麻子不懂政治，要吃亏的。果然，有一天，大队开批判会，几个民兵把小麻子拉来批斗，腰弯九十度，罪行是调戏妇女。小麻子一恼二气之下走了，闯江湖卖灵丹妙药，到了改革开放时，已经是名闻遐迩的主任医师，广告中还增加了一段军医生涯，上过越南。患者喊他老军医，他也顺利答应。老队长说，小麻子，小麻子，麻子不多，点子多，一点也不假。给老书记治腰疼，腰似不痛，全身痛了，差点给治死了，老书记说他是报复，医政检查人员说，他要是真有报复的技术，他的技术还真不简单。

在小麻子成了“名医”以后，医疗室就改革成私人诊所，往日“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暖万家”的美好时光黯淡了。墙上“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疟疾蚊子传，吃药不要钱，得了虐疾病，快找卫生员”等墙字和雨水一道奔流到海不复回。诊所、药店比厕所多，比粮店多，病也比以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