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十冬腊月,云南高原就进入了干季,也是滇西大理洱海之源农闲的时节。这时各乡村举全家之力,到处张罗着杀猪宰羊,请客喝酒,伴随着高奏的唢呐和业余的舞姿,走进华造庆寿、定亲结婚之人生大事。在某个黄道吉日里,新郎带着陪男陪女们手捧进城采购来的金耳环、金戒指、金手镯和玉镯子等聘礼,去迎娶邻村的新娘子。每逢这时,我便想起母亲的玉镯来。
记得母亲的玉镯是祖传的“老山玉”,满身翠绿,晶莹剔透,一片淡淡的白云从里向外飘出,显得十分精致,让人爱不释手。据说这个玉镯是曾祖母花了三十块大洋,托付给来往于大理、保山、腾冲、缅甸等茶马古道上的马帮中的一个老表,到盛产玉石的边境集市上购得,作为祖父给祖母的定亲结婚之信物。当时家里殷实的外曾祖母家给祖母置备的除了传统的箱箱柜柜、被褥衣服和猪鸡牛羊等嫁妆外,还有从大理喜洲街上采买的金戒指、金耳环、银手镯、银胸链等首饰,但随着婚后生活的日益坎坷,随嫁的首饰便一件又一件的变卖,去解决一次又一次的粮荒饿肚,百病缠身等天灾人祸,或毫无休止的苛捐杂税,最后只剩下这只老山翡翠玉镯了,祖母与它形影不离,从旧中国随身携带到新中国。数十年后,祖母在享阳七十六岁,跨鹤西去的前夕,深感自己在世的时日不多了,在一个夕阳洒满堂屋的傍晚,吃力地将穿戴了大半个世纪的翡翠玉镯,从枯瘦如柴的左手上脱取下来,向日夜守护在病床前的母亲递去,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这辈子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给你们,仅有的这个跟随我一辈子的玉手镯就给你吧,请你收藏好,万一今后遇到什么跨不过去的坎,可以用来抵挡一下,这算是我对你的补偿。迎娶你时,大家都在‘大跃进’后,饿肚子的困难时期,没能力给你买首饰。这个玉镯子,好歹也值几个钱,如果跟我去了,将来不是变成泥土,就会被盗墓贼挂念,惹得大家都不安宁⋯⋯”祖母的遗言说完不久,就永远地睡着了。虽然母亲及全家老小捶胸顿足,哭天喊地,也没有把西去的祖母喊回来。
十余年后的一个深秋,弟弟考上大理洱海之源的一所高中,但那时还是大集体生产时期,家里穷得叮当响,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了裤子没衣裳,有了帽子没鞋子的艰难生活,家里哪有闲钱供弟弟上高中呀!那时还没有“不让一个贫困生失学”的口号,也没有“爱心成就未来”等希望救助工程。除非你辍学在家当一辈子的农民,其余就没有办法了。但历来勤奋好学,心比天高的弟弟从早到晚,死缠烂磨着母亲,整天哭着喊着要让家里一定送他翻越罗坪山,到百余公里外的县城读高中。
天无绝人之路。那天早晨,被逼无奈的母亲忧心忡忡地到村中老井那儿挑水的路上,正遇到一个走村串寨,专门收购民间古董的外地老板,便立即丢下挑水的扁担和那对叮当作响的桶儿,拼命地朝人群挤去,并大声地对老板问道:“祖传的玉镯,翡翠的,要吗?”“先拿来看看,再说。”老板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回答。但母亲还是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兴奋,三步并作两步赶快跑回到家里,立即打开红漆柜子,将珍藏了十几年,祖母临终前所给的那个翡翠玉镯取了出来,连柜门都来不及锁好,就急忙向老板奔去。
当古董老板小心翼翼地剥开一层又一层包裹着的红布后,面对这只晶莹、翠绿的“老山玉”,他放光的两眼显出了惊叹!呐呐自语道:“做了这么多年的古董生意,从没见过这样的稀世珍宝啊!”古董老板向母亲问价:“大姐,你这只玉镯子至少要多少钱才卖?”“你最高出得起多少呀?”母亲跟古董老板讨价还价十几个回合后,最终以三千六百元成交。
当时出卖玉镯所得的那三千六百元钱,虽然对城镇来说,不是个天文数字,但是令乡村人羡慕的一笔收入。然而,这事成了村里的特大新闻,引来个别同宗人和“愿人穷”们的嫉妒,有的在暗地里咒骂母亲是“败家子”,“吃祖宗饭不害羞的女人”。其实出售这只祖传的玉镯,母亲也舍不得的,但为了弟弟能继续上学深造,只得忍痛割爱,忍辱负重了。还好,在人民币最值钱的那个年代里,所得的那三千六百元,刚好够弟弟上完高中的经费,让他顺利地考入了大学。
弟弟参加工作后,积攒了两年的工资(那时每月工资都不到两百元),到大理古城的玉器店选购了一只崭新的翡翠玉镯,比当年母亲为筹学费而被迫变卖的那只“老山玉”手镯,做工更精细,成色更好看,是那样的晶莹、翠绿,可爱。在母亲刚好六十大寿时,弟弟作为特别的生日礼物,双手敬献给她,但母亲却悠悠地说:“老都老了,还戴什么玉镯,还是留着将来送给未来的儿媳吧!”于是母亲又用红布将玉镯认真地包裹起来,珍藏于她当年嫁妆之一的红漆柜子里,让它静静地等待新儿媳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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