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颗明珠一望收,诸侯见此亦低头。五龙捧出冲天柱,弄得黄河水倒流。”这首题为《农家苞谷子酒》的打油诗,是上个世纪前半叶,乌江边沿河土家族自治县的一位民间诗人杜文焕的即景之作。诗人暑天出游,腹饥口渴,幸遇一农家新酿成苞谷子酒,主人以五指自酒坛抓取发酵好了的苞谷子,再以井里的凉水冲泡待客;诗人则不顾斯文,大快朵颐,一醉二饱,遂诗兴勃发,留此谐文。
近日翻阅沿河史籍,读到此诗,思乡之情顿如彤云密合,在心里结结实实下了一阵滂沱大雨。
说起贵州的美酒,人人尽知赤水,只因茅台惊世,赤水便流淌了一河酒香。殊不知乌江也是一条美酒河,古往今来,两岸的汉族、苗族、土家族、仡佬族等各族人民,早把各色佳酿灌满了千里乌江。当年,北宋文学家黄庭坚谪居乌江下游的黔州(今沿河即在其属),就在他的诗词里贮满了浓郁的酒味,如“不醉欲言归,笑杀高阳社”、“满倾芦酒指摩围,相守与郎如许寿”、“酒阑传碗舞红裳,都濡春味长”等等,令千年前沿河一带的酒风酒韵在故纸堆里活色生香。
说起来,至古而今,世居于乌江边的沿河人,莫不是闻着酒香长大的,也莫不是与酒结下了生死情缘的。可不?出生刚满月,父母便张罗着请娘家来喝“家家(ga)酒”,到周岁牙牙学语了,父母又张罗着请亲朋好友来喝“抓周酒”。考上职业院校,一脚踏入社会门槛,还得请大家喝“学酒”。而出了社会,谈婚论嫁,当喝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酒——“喜酒”。因其重要,便又细有名目。其前奏是看定佳期的“定亲酒”。之后,女儿出阁,哭嫁时喝“姊妹酒”,招待亲朋喝“花圆酒”,取花好月圆之意;男方待娶,发亲时有“陪郎酒”,合卺之礼时有“交杯酒”,其后有答谢亲朋的“谢客酒”,以及三天后的“回门酒”。自立门户了,修房造屋,得请大家喝“房子酒”。年过花甲了,可请大家喝“寿酒”。告别世界了,便在“丧酒”中驾鹤而去。就是日常的生活,也是一年四季酒会不断,正月有十五元宵酒,二月有清明挂社酒,三月有寒食祭山酒,四月有牛王生日酒,五月有初五端阳酒;七月有中元月半酒,八月有中秋送瓜酒,九月有初九重阳酒,除夕有三十祭祖酒。更别提一日三餐的“老宅酒”,上街遇友的“零杯酒”了。真的,乌江就是一条酒河,沿河人一生一世都荡漾在这馥郁的酒香里了!
沿河人与酒相伴相生的历史悠长绵远。在他们看来,前文提到的苞谷子酒,仅是夏日解渴的饮品而已,不登大雅之堂,算不得真正的酒。还有一种用新小麦酿制的麦子酒,与苞谷子酒的冲饮方式无异,也做夏日解渴用。地位稍尊贵些的,是甜米酒与红薯酒。甜米酒与红薯酒都酿于秋后。甜米酒用途广泛,既是烹饪不可或缺的调料,也是逢年过节的必备待客佳品。沿河人特别重视春节,从除夕到元宵,天天酒宴不断。有客来访,主人首先敬上的就是一碗糍粑煮甜米酒。沿河俗谚“甜米酒,热得有”,这就是周全的待客之道。红薯酒又称为“麻糖水酒”,以苞谷加红薯熬成的饴糖(又称麻糖)酿制而成。麻糖水酒有金黄透明的颜色,有绵甜幽香的口感,既可以待客,也能够提神解乏。还记得幼时,大祖母从地里劳动归来,洗净脸手后,便会从一个偌大的酒坛子里舀出一碗麻糖水酒,一咕噜喝完,长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说:“这真是一醉二饱三解渴啊!”大祖母一生劬劳,那一坛子麻糖水酒不知消解了她多少身心疲惫!
当然,最令乌江边的沿河人迷恋的,还得数苞谷烧酒。“苞谷烧”,顾名思义,就是用苞谷酿成的烧酒。这种酒味道纯正,“入口顿生空灵之感,半醉时飘然若仙”,辣嗓却不伤胃,令人有全身经脉通畅的痛快感。举凡沿河人,江边拉纤的,山上砍柴的,地里犁田的,城里坐店的⋯⋯一应贩夫走卒,达官贵人无不为其粉丝,无其不欢。因此,沿河人尊“苞谷烧”为酒之正宗,而把外来的勾兑酒统称为“瓶子酒”。若以现代商业标准而论,以木甑子为器苞谷糟为料的土法酿造的“苞谷烧”,算得上是“多无”产品——无品牌无商标无厂家无质量保证⋯⋯销售也多靠酒客们闻香而至,但这并不妨碍沿河人昂扬的酒兴。在沿河人口里,瓶子酒香则香矣,喝起来却“打脑壳”,不爽。所以,尽管源出乌江两岸星罗棋布的小作坊的“苞谷烧”,其产、质透明度均不敌“瓶子酒”,但只要还有一滴“苞谷烧”在,性情耿直的沿河人就绝不会去碰一口“瓶子酒”。
“酒倒杯杯头”,酒好不好,酒客是最有发言权的,一壶“苞谷烧”在手,沿河人自能辨出它的优劣。先是看酒花,酒液入碗,酒花如簇,这酒就错不了。接着用火点,如若烧出蓝汪汪的火焰,这酒就够真。最后试喝,入口凛冽火辣而又清纯自然,便是好酒!这样的好酒,在沿河人心里,就是茅台也不能与之比肩!但若是酒不好,那就对不起了,黑白分明的沿河人是从不拐弯的,捧一个人能上天,骂一个人能入泥,酿酒人的祖宗八代都要如粪土般在这劣酒里潜泳一回。
好酒自然要用来待客。请客喝酒,沿河人讲究用大碗,以示对客人的真诚欢迎。头三杯,主客必须一饮而尽,并将碗底出示给对方,表明自己诚实无欺,坦然爽直,此举称为“亮杯”。三杯后,主人劝酒,客人谢酒,这叫“扯酒经”。关于劝酒,有很多说辞,比如“汉族贵茶,土家贵酒”、“有酒便是宴”、“怪酒不怪菜”、“杨楠井的麯子,醉主不醉客”等等。此时客人全凭口才高下,“说得脱走得脱”,如若细大不捐,给酒就喝,站着进去躺着出来,便要闹笑话了。遥想小时候,围坐饭桌前,听父辈们“扯酒经”,听到会意处,一个人偷乐不止,是何等的快意,而今阴阳两隔,只有奠一杯薄酒,祝天堂的父亲快乐!
沿河人以酒会友,热情好客,然而,酒桌子上的承诺却是不算数的。豪侠爽快的沿河人,酒桌上三句话不投机,便会拍桌子打板凳,摔盘子碎碗,口吐粗言,恨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或则酒逢知己千杯少,把盏言欢,笑声朗朗,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但一下酒桌,仇人还是仇人,兄弟永远是兄弟,江湖可以相忘于一笑,但酒里却泯不了恩仇。
若在平时,情义相得的沿河人街头巷尾碰见了,热情寒暄之后,便是单刀直入:“走,啄(zhua,入声)杯去!”一个“啄”字,把乐观爽直的土家汉子那种喝完酒后美滋滋的感受描摹得栩栩如生。受邀者则欣然前往,于是,随处可见的小酒摊前立时就多了两个站着喝酒,谈笑风生的“酒仙”。
有一个流传至今的故事。位于黔渝两省市四县交界地的沿河晓景乡未通公路前,从白云生处的晓景到山下的大龙桥,是一条光石岩上凿出的长长的斜坡路。背脚夫们上上下下全靠打杵(沿河人用来支撑所背负之物供人随地休息的助力器械,形如大写字母“T”,上半部分为弯月形的受力平台,下半部分为结实的支撑木柱)歇脚。年深日久,无数过往的打杵如同水滴,在石阶上磨出了一个个光滑的小窝。一次,一位背着苞谷烧酒的脚夫不慎崴了脚,酒坛子从背上跌落下来,倾坛而出的美酒顺坡畅流,灌满了一个一个小石窝。一位叫花子正巧赶上了。常言道“见食不餐,必然是憨”,有此美事,自然不能错过,叫花子当即改走为爬,吸着石窝里的美酒,一路地喝上去,结果才爬到半山腰就烂醉如泥,却仍然口不停啜,终至醉死路旁。此虽为传说,却也足见沿河人嗜酒之烈。
沿河土家汉子嗜酒,土家妹子喝酒也好生了得。“一杯敬亲人,山高路远来相会,干了这一杯。二杯敬妹子,平时在家农活忙,今日得空来结缘,干了这一杯。三杯敬主人,主人家儿孙享太平,家庭和睦万般好,享太平。”2012年,一曲高亢而又洒脱的《飙酒歌》,唱到了央视青歌赛,唱响了全国。
当然,“苞谷烧”也不完全是有情有义的,甚至还可以杀人于无形。据说,文革期间,一位乡镇里的掌权派害人无数,群众敢怒不敢言。后来,某个民间诸葛便邀约一群人在集市上轮番请此人“啄杯”,百十杯零酒灌下来,此人活活醉死,一时为百姓所快。
“苞谷烧”里,也有生活的百般滋味。童年时,在老家的火铺上,燃烧着的树疙瘩不时发出“噼啪”的声音,缕缕青烟熏烤着火塘上方挂着的腊肉,熊熊的火光映着叔子伯爷们油亮的脸庞,一位嗜酒的本家伯父,喝到二醺二醺的时候,总会亮开他那喊山的大嗓门:“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那喷薄而出的酒话里,蕴藏了多少时代的风云变幻与人生的苦辣酸甜!
可见,乌江的“苞谷烧”,是随纤夫闯滩的,是随樵夫踩山的,是随丈夫恣意人生的!乌江的“苞谷烧”,是随嫠妇相思的,是随布荆劳碌的,是随女子叩问人生的!真的,乌江的“苞谷烧”是最令人牵肠挂肚的!
沿河网友“相当落教”在百度贴吧里深情地写道:“我只要带两块卤豆腐干或小苞牛肉干,再带上斤把小甑子烤的包谷烧,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带你到崔家村下边的乌江边,把脚泡在温塘里,一边看山城夜景,一边听土家山歌,一边嚼着牛肉干,一边喝着烧酒,此时此刻,温泉泡去了你的疲劳,美景映衬着你的眼眸,音乐放松了你的神经,美味填补了你的饥肠,烧酒劲上来了,你便会感叹:老子就是神仙!”
而此刻的我,敲完键盘,不想做神仙,只愿胁下生翼,飞到乌江边的珠瑙岩上,看峰峦群聚,江水北去,把酒临风,亮开嗓子朝天大吼一声:“岩上砍柴啄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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