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原水萱
晚间八九点钟的时候,我与他坐在市中心一个小公园的茶亭里,听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打着快板说书。我们背后是一泓湖水。湖四面绿树环合,湖面倒映着绿树后方灯光闪闪的高楼。游人渐稀,白日里的喧嚣都失去了踪影,唯有咯咯蛙声和啾啾虫鸣与老人的快书遥相唱和。夜风拂面, 送来竹树的幽香。我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搂着茶亭的柱子,浅笑盈盈地欣赏老人的精彩表演,一时间真有“园中无甲子,曲尽不知归”的隔世之感。
书圣王羲之说:“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万丈红尘中能有这样一方静谧,足以使迷尘已久的我清心洗垢,哪里用去管他时光如流水催促你和我呢!“清园了!”如雷轰顶,公园管理员的职业话语喝断了我的惬意。一迈出公园大门,我便从清神爽气的洞天福地坠入到浊气逼人的营营市井中来,情绪也因之落到了冰点。街道依旧繁华,霓虹灯卖力闪烁,大大小小的汽车疾驰而过,留一串尖锐的喇叭声任性地剐你肺腑,擂
你耳鼓。夜市依旧热闹,红男绿女,围桌而坐,要酒要菜,觥筹交错,笑语连连,造一幅盛世之景。然而我已经失去了我的所在。独坐灯下,面对空白的电脑屏幕,有满腹的话,却不知应该由哪一个字敲起。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两千年前书堆里的孤独浮上心头,真真是“虽世殊世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啊!在京城,我是无根的一族。屈指一算,在京畿大地上,我已漂泊数年。上班地点由京西漂到京东,又由京东漂回京西。栖身之所单是在海淀就漂移了五处,最终止泊于京东南一隅。住地与单位的距离足足五十公里。好在有公交车可以代步。
每每在经历了被人抬上车门压成绝版挂图而后又被人抬下车门拾得一身臭汗的公共汽车之旅后,总忍不住一声长叹:“我抛家别业,弃山忘水,千里迢迢跑到这人堆里来受罪,是何苦呢?”
然而,一想到我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年均收入不足千元的乡亲,和那些每月数着千儿八百散碎银子,出门即登办公室,不用管国家领导人姓甚名谁的曾经的同伴,我又哑然。至少,我每月揣着三五千大洋,与之相比,收入翻番。至少我有机会踱步大商场步进展览馆走进大剧院。至少我熟知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幸运的话还能看到他们过往的车队。至少我在街头五花八门的语言中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夜郎之外还有汉和魏晋。至少我看多了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知道他们都与我一样是人而不必对其仰视也不必俯视。然而我又知道,我那些乡亲虽然收入少,但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饮荷露暮枕松风,伴山而眠逐水而居,与自然有一份难得的默契。我那些同伴虽然拿钱不多,公事不少,但他们来去悠闲,可下茶馆神吹海侃,可上商场精挑细选;可将五十四张纸牌化出万千喜怒,可将一百〇八颗麻将垒成别样江山。小城无风起浪,尺水掀波,而他们,是流言蜚语中出入自如的鱼。
再看看我,三五千大洋金光闪闪,但支去水费电费饭费网费电话费交通费后也就光芒不再,前提还要是不生病。如若一月不上班,就箧中告急,囊中羞涩,只得等亲朋接济。我没有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的余闲余兴,那密闭四围高不可攀面无表情的楼群早挡住了我看山看水的视线;那早出晚归,颠来簸去的上班之途也让我忽略了花树的消息,甚而至于秋收了还问乡人插秧未;就是那入夜时分泛着黄晕的柔和的灯光也不能叫一个无根的人心里有丝毫的温暖。至于对领导人名姓的谙熟充其量只可作为一点谈资以炫耀自己的多识。而对洋人的平视也仅限于人格层面而不能论及其他。我不用在流言里游泳,但我与邻居对面都不相识。故乡是我的田园牧歌,有辽阔天空,高山深谷,哗哗流泉,郁郁山林和群群牛羊。但它永远是高悬在灵魂天空中的那一轮遥不可及的月亮,
以清而冷的光伴着我孑立的身影。城市是我的华丽城堡,有充裕的物质享受,有无数冒险刺激的机会,有新与旧的思想碰撞。它向我伸开热情的双臂,可我却迈不过它高高的门槛。在他乡我是过客;在故乡我又失去了归宿与认同。小时候读到一首诗:“……纵使你三十岁便可走完整个人生,你也将踽踽奔走到花甲,另一半,是你付给这纷繁世界的周折行程。……”不幸言中了,人生的甲子我已过半,却尚未明白自己来此一遭是为了什么!韩愈抚胸长叹:“吾年未四十,而发已苍苍,而齿牙动摇。”我也一样是尘满面,鬓如霜。王国维有词云:“人生只似风前
絮,悲也零星,欢也零星,都入连江点点萍。”先贤尚且如此悲哀,我一凡夫又何能高蹈?
失眠便是意料中的事了。偌大的一张床成了我的天下。我从东头滚到西头,从南边翻到北边,而他被迫蜷于一个仅可容身的角落。他说:“别再庸人自扰了。睡吧,时候不早了,明儿还要上班。”睁着无眠的双眼,我说:“睡不着,你给我讲个笑话吧!”他说:“没有内存。”我说:“ 讲你小时候的傻事也成。”
我俩都在乌江边那青山绿水而又贫瘠无比的大山深处度过了童年和少年,那久远的记忆当能抚慰我焦灼的心。他说:“好吧,给你讲一个,不过,听完了你一定要睡着。”我说:“嗯。”于是黑暗中便荡漾开了他的声音。
“我上小学时路上要经过一片烂田。我们常常在上学前折一根芭茅杆,捉几只钢串子(一种硕大的蚂蚁)在上面。然后将芭茅杆插在水田里,放学后再去看它们还在不在芭茅杆上。”“那还用说,当然在啦!蚂蚁又
不会游泳。”我说。“的确如此。它们在芭茅杆上着急地上下爬动。如果你是它们,你该怎么做?”
“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蚂蚁真傻。”我说:“爬上爬下都徒劳无益。要是我,我就趴着不动,养精蓄锐等你们良心发现。要不,我就等着烂田水干。不过,也许到那时,我也就等着别人给我收尸了。”他说:“其实,我们的命运有时候也像那芭茅杆上的蚂蚁,只能待时而动。”说完,他一翻身睡着了。我咀嚼着他的话,想想也真如此,我们就是那芭茅杆上的蚂蚁,被困在精神的夹缝中。如果命运出现转机,就像他们那一班顽童能在放学后再去眷顾蚂蚁一样,那么我们待时而动,梦想的一切就能够成真。如果没有这样的机缘,而又等不到烂田水干的时候,那就是我们无法拂逆的命运。天命自然,唯承受而已。徒劳的抗争又有何益呢?仿佛就明白了庄子为什么在痛失爱妻之时还能鼓盆而歌,原来那就是对承受天命的达观表现。回想自己刚才的忧愁忧思,的确是庸人自扰。于是心下豁然开朗,便安然入睡了,不知东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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